《潇洒的文官》

第259章 半圈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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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宝莲在世时,曾用玩笑的口吻安排了她的后事:“可别把我埋在你爸旁边。他在那儿有老婆,又有俩儿子,那可是刘家的天下,我去了会受欺负。我留下的钱,够买一块墓地的了。我不愿意待在殡仪馆里,看不到天,憋闷。给我买的墓地不要离你爸近,人家该说我抢她的男人了。可也别太远了,远了连他的咳嗽声都听不到了。我的墓碑,不要刻‘方宝莲’这个名字,要刻就刻‘黑五类’,我从小就是听着这名儿长大的啊。”

芳子安葬了母亲后,冬天来了。她给母亲烧完三七后,与丈夫来到半圈楼。那年的冬天仿佛是受了冤屈,雪花三天两头就冤魂似的飘来,没完没了。寒冷的气候使蜜月中的他们如胶似漆,缠绵如水,春节时,芳子怀孕了。

芳子生小山本的时候,锁阳的冬天又来了。山本四十六伺候完月子,就去上班了。

芳子被推到了半圈楼的舞台上。

以前的半圈楼,真的仿佛是一座广寒宫,九町目的人难得进入。而芳子以一座芳香的水果铺,改变了它的风貌。如今的半圈楼就像一盏鲤鱼灯,谁都可以信手提着,感受它通体的明媚。

九町目的人喜爱上芳子,是从两桩事开始的。

九町目有个磨刀的王老汉,六十多岁了。他是个罗锅,每天会扛着一个固定着磨刀石的长条板凳,走街串巷地招揽生意。小山本两岁时,芳子有天背着儿子,蹬着三轮车去水果批发市场。当她路过人和街的时候,忽然看见一座居民楼下聚集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只听见一个女人在大声地嚷,这刀磨得不快,连豆腐都切不了,我只能给你一半的钱!芳子停下车,凑过去,见王老汉气得脸发紫,手发抖,他提着那把刀申辩说:“你们打听打听,我磨的刀快不快?一把刀我是正反面各磨三次,磨得匀。

别人磨一把刀三五分钟就凑合过去了,经我手的刀,哪把不是磨十来分钟?不是吹牛,我磨刀磨了大半辈子了,从来没磨哑巴过一把刀!你不给我钱行,算我白干,可你不能糟蹋我的手艺啊!”王老汉穿着蓝大褂,枯瘦的脸上弥漫着汗水,话语带着哭音。芳子从那女人手中夺过刀,用指甲在刀刃上划了一下,它那逼人的锋利立刻给她的指甲留下了一道又深又直的划痕,芳子放心了。她并没有责备那女人,而是先将刀摆在磨刀石上,然后“嚓——”的一声把发髻上的象牙簪子拔出,她那乌黑亮泽的长发获得了解放,立刻瀑布似的散开。芳子甩在脑后的长发,像一场意外的风沙,迷了小山本的眼睛,他哇哇哭起来。芳子不顾儿子的哭叫,她用左手拈起一绺头发,右手拿起那把刀,只听“刷——”的一声,刀起飞落之际,那绺长发立刻被腰斩了。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叫。芳子将切断的那绺头发摆放在磨刀石上,就像摆放战利品一样。那女人红了脸,立刻从兜里掏出两块钱,递给王老汉,在人们的嘘声中提起刀,回家了。而芳子重新盘起头发,哄好小山本,快乐地上水果去了。

王老汉不仅带回了芳子拔刀相助的故事,还带回了那绺头发。这事很快就传遍了九町目,人们都说,半圈楼这个新主人,真是侠义!

第二件让九町目人啧啧赞叹的事情,是芳子对金小鞍的教育。

金小鞍是陈绣的儿子,这对母子住在九町目最破的两间房子里。陈绣给人做保育员,是个温存敦厚的女人。她男人死得早,她怕再嫁金小鞍会受欺负,一直守寡。陈绣对自己处处节俭,但她绝不让儿子受屈。金小鞍那时上中学,别的同学有的运动服,她会把艰难攒下的一点钱拿出,去买,而她自己一年从不添置一件新衣裳,夏季永远足一条蓝裤子和一什蓝白花的短袖衫,春秋是一条黑裤子和一件高粱米色的毛衣。到了冬天,她穿的则是一件土黄色的对襟棉袄。金小鞍嫌陈绣穿得寒酸,不愿意让她去学校,所以一到开家长会的时候,陈绣就得借衣裳穿。金小鞍上学这些年,陈绣几乎把九町目那些年轻女人的衣裳借遍了。有一天,陈绣来水果铺,红着脸对芳子说,我想借件衣裳穿,两天后就还。芳子比陈绣高很多,她说,我的衣裳你穿了不会合身啊。陈绣说,没事,肥大的穿上宽松。

芳子打开衣橱,陈绣选中了一件紫罗兰色的绣花真丝开衫。芳子取下它,说,你要是不嫌弃,这衣裳就送你了。陈绣急得眼泪快要出来了,她说,那我就不借了。芳子赶紧说,好,那就只借你穿,别急着还。一周后,陈绣还回了那件衣裳。她一进门就跟芳子道歉,说是那天穿着它挤公交车时,有个人挨着她吃雪糕,车到站时一晃荡,这人侧歪在她身上,雪糕掉在她怀里,把衣裳染污了。她怕在家洗不干净,就拿到洗衣店,所以衣裳还晚了。芳子很想问她为什么借衣裳穿,但一想可能会让她难堪,也就罢了。有一天,裴老太来水果铺提起了陈绣,说是给她介绍了一个郊区的菜农,这人死了老婆,带着个女孩,人好,经济条件也不错,可陈绣说是为了儿子,不想再嫁了。裴老太忿忿不平地说,陈绣为了那个金小鞍守寡,真是不值得啊!这个小狼崽子嫌她穿得不好,一到开家长会的时候,陈绣就得四处借衣裳,你说这样的孩子,将来能指望上吗?芳子这才明白陈绣为什么朝她借衣裳穿。

有天晚上,芳子买了一张京剧院的演出票,让山本四十六抱着小山本去看戏。他们一走,芳子就去找金小鞍。每天晚饭后,他都要在院子里戴着拳击手套打沙袋玩。芳子对金小鞍说:“水果铺飞进了一只麻雀,怎么也赶不走,你身手轻,帮阿姨个忙去吧。回来时我送你两个大鸭梨。”赶鸟是个有趣的活儿,再说还能白吃鸭梨,金小鞍高兴地答应了。

芳子把金小鞍领到家后,说是水果架上的葡萄快卖没了,让金小鞍下窖帮自己取点上来。金小鞍听说过半圈楼的地窖里藏着青龙,他太想下去看看了。芳子打开窖门,举着手电筒,对金小鞍说,下去吧。金小鞍被一束明亮的光推动着,很快走到地下。他一下去就叫了一声,这里比花园还好闻啊。他的话音刚落,芳子就把手电筒关闭,迅速地关上窖门,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大块生铁压上去,然后抱起趴在水果铺上的猫,关掉一楼所有的灯,不让一丝光透到地窖中去,锁上半圈楼,来到外面,在丁香树间散步。她想让金小鞍待在真正的黑暗中,不让他看到丝毫光明,也不让任何生灵给他带去生命的讯息,哪怕是一声猫叫。

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芳子打开门,走了进去。她先没有把灯打亮,而是将生铁挪开,坐在窖门上。芳子听见了金小鞍已经嘶哑的哭声。她问,金小鞍,你待在下面觉得怎么样啊?余小鞍抽噎着说,芳子阿姨,我害怕,快让我上去,我肩膀疼啊,青龙在用鞭子抽我啊!芳子说,青龙不打好人,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吗?金小鞍不语。芳子说,一个孩子要是没了妈,就跟待在黑暗中一样!而有了妈呢,就是光明啊。有一天你妈要是不在了,你过的就是待在地窖中的日子!你不惜福,逼得你妈四处借衣服去开家长会,青龙不打你打谁啊!金小鞍说,我错了,我不愿待在黑暗里,我要妈妈啊。芳子这才挪开窖门,让金小鞍爬上来。

从那以后,金小鞍就仿佛是脱胎换骨了,他变得勤快了,有好吃的东西总要往妈妈碗里夹,再开家长会的时候,他也不让陈绣借衣裳穿了。陈绣明白是芳子帮助她教育了儿子,因为金小鞍的变化,是从去半圈楼赶鸟的那个夜晚开始的。她左思右想,琢磨不出来芳子究竟用的什么办法,才能有这种点石成金的神力。陈绣耐不住好奇,去问芳子。当她听完事情的过程,吓得脸色煞白,一迭声地叫着“阿弥陀佛”,说是万一儿子被青龙甩出的鞭子给打死,她老了就没人给送终了。听得芳子哈哈大笑,说,哪有那么神啊,窖里阴凉,又黑黢黢的,他害怕,一阵一阵发抖,感觉就是青龙在用鞭子抽他了。

陈绣感激芳子,把此事告诉了九町目栽种盆花的向大嫂。向大嫂的嘴巴就是一棵成熟了的蒲公英,嘴巴一动,消息的种子便撒遍了世界。没有多久,九町目的人都知道此事了。他们把它跟芳子帮助王老汉义讨磨刀钱的事情联系到一起,都说她人住半圈楼,是九町目人的福气。

芳子对她在九町目的生活非常满足。她爱这里。这座米黄色的半圈楼,这片蓊郁的丁香树,这三根雕花的廊柱,这传说中栖居着青龙的地窖,这给她带来美好营生的水果铺,对她来说就是她身上的器官,难以割舍。在半圈楼里,她能感受到方家祖宗的呼吸,能在风雪之夜梦见手持暖炉的母亲。她想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直到白发苍苍,直到上帝伸出手来,把她从喧嚣的尘世接引到用云朵当被子的世界。可理智告诉她,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九町目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它的器官退化了,正在一天天走向衰朽。她似乎听到了推土机轰隆隆开进来的声音,看到了九町目的房屋像败军的旗帜一样倒下,嗅到了呛人的尘土气息。她明白半圈楼在九町目人心目中的地位,它就像阵地的一座堡垒,如果它被攻克了,九町目将会溃败。如果它能坚守,他们就不会像棋盘上被打乱了的棋子,失却了攻击力。

芳子为了掌握更为详实的半圈楼的历史,特意在家中做了八个菜,温了一壶花雕酒,把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四个老人请来,请他们讲述与半圈楼有关的故事。这四个老人中的两个人,都像裴老太一样,讲到了舞女蓝蜻蜒杀死日本兵的故事;除此以外,她们还讲了当时的一些传闻,譬如抗联战士曾经利用舞厅传递情报,有的甚至说抗联的人有时候在城市搞到日本人的枪支,就存放在舞厅的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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