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一

航空考察团在欧洲的几个国家间辗转一个多月, 签订了十几份合作意向书。

老一辈的科研人员对于自主研发有很大的执念，www.youxs.org, 但是领队还是抓紧时间与英方探讨了具体的合作细节, 打算回国后就马上给上级打报告。

而经过几轮谈判后，考察团也与史密斯先生所在的直升机制造公司签订了合作意向书。

二机厂这边要做的就是派出直升机项目的设计师和工程师，与空军的试飞员组成试飞小组, 前往英国试飞新型直升飞机。

试飞无误, 国内审核也通过后，史密斯先生才会带队到北京签订专利权的转让合同。

戴誉再次双脚踏上滨江的土地时, 已经入秋了, 风吹得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

他和黄轩走进二机厂的筒子楼家属院大门, 每人带着六个行李包, 一手拎两个, 肩膀上还挎着两个。

他们当年从北京搬家到滨江来扎根的时候, 都没随身带过这么多东西。

刚走进院子，就见一群七八岁十来岁的男孩女孩混在一起，闹闹哄哄分帮分派地玩抢占高地。

这种情景在家属院很常见, 大人们通常是见惯不怪地直接上楼, 不到饭点不会去管这些皮猴子。

可是, 今天戴誉一进院子就被这些男孩女孩镇住了。

这些孩子都穿的啥呀？

咋还把秋衣秋裤穿在外面了？www.zbcxw.cn 星星小说网

最要命的是, 他聪明乖巧的亲闺女也穿着一套红色的秋衣秋裤站在花坛上, 正一手掐腰一手上下挥舞着，给围在花坛旁的一众男孩女孩们训话。

戴誉站在大院门口, 隐约能听见“策略”“方法”“时机”之类的词汇从他家大聪明嘴里蹦出来。

一众小弟小妹们十分听话地点头应着。

然后, 他就见到自家闺女潇洒地一挥手, 说了声“去吧”，围着的孩子们就跟打了鸡血似的, 嘴里喊着“同志们冲鸭”就转身冲着对面阵营的高地跑去了。

戴誉：“……”

抢在这些穿秋衣秋裤的丫头小子混战成一团之前，戴誉赶紧提高声音，冲着院里喊了一声：“大聪明！”

其他人早就玩疯了根本没听见，敏敏原也想跳下花坛加入小伙伴，然而人嘛，总是对自己的名字十分敏感的，戴誉的话刚喊出口，她就听到了。

扭头见到提着背着大包小裹的爸爸，敏敏兴奋地喊了一声，跳下花坛就跑向了院门口。

不待她跑至跟前，戴誉就将身上的行李全都取下来放在地上，然后张开手臂迎接像是小炮弹一样扑过来的闺女。

敏敏猴在爸爸身上，兴奋地问：“爸爸，你咋才回来呢？我可想死你啦！”

说着还在她爸的大脑门上么么了两口。

戴誉暗暗腹诽，刚才还兴冲冲地指挥着小朋友们冲锋陷阵呢，真没看出你多想我。

旁观的黄轩看得牙酸，跟戴誉打声招呼就提着行李上楼了。心说，好在他家两个闺女已经长大了，不用跟着老戴家这个小丫头疯跑。

敏敏从她爸身上滑下来，看着地上的几个行李包问：“爸爸，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呀？是给我买的不？”

“不是，没给你买，都是给你妈和你奶买的。”戴誉故意板着脸说，“你现在都成疯丫头了，给你买了，你也用不上。”

这会儿近距离观察才发现，她穿的并不是秋衣秋裤，而是质地很像秋衣秋裤的运动衣。

院子里的孩子大多穿着同一款式，多数以红色，蓝色和绿色为主，有两三个人的裤腿上还带着两道白色裤线。

“你穿的这是啥衣服？谁给你买的？”以他媳妇的审美是绝不可能给孩子买这么丑的衣服穿的。

敏敏挺高兴地揪了揪身上的衣裳，咧嘴笑道：“不是买的！我二姐不是调去供销社工作了嘛。他们供销社弄来一批残次品运动服，这是二姐送我的。”

大丫去上大学以后把供销社的工作转给二丫了。

“残次品也得花钱，怎么就不是买的！”戴誉瞅了瞅这衣裳问，“这不是好好的衣裳嘛，哪里看出是残次品了？”

他怀疑这是二丫原价买来，又怕自家不要，才说是残次品的。

“真是残次品，”敏敏拽了一下裤腿的侧边，又指指院子里其中一个男孩，“我的裤子上没有那两条白道道。”

所以在远处看着，就像秋衣秋裤外穿了。

“行了，你也别在外面占领高地了。”戴誉在她因为疯跑而凌乱的头毛上撸了一把，“跟我回家去。”

敏敏爽快地应了一声，俯下身就要帮他爸提行李包。

结果上手提了其中一个的提手，行李包愣是纹丝没动。

“你提不动，在前面走，给爸开门去。”戴誉重新将行李背到身上，拎起剩下的几个包就往筒子楼的楼道走。

敏敏在他前面一蹦一跳地跑着，两个小麻花辫一颠一颠的。

经过那群抢占高地的丫头小子的时候，不知是哪个小子喊了一句：“聪明姐，你不玩啦？我们还等着你呐！”

另一个小子也喊：“聪明姐，你不是说带着遥控飞机出来玩嘛，一会儿还出来不？”

戴誉循着声音找到那两个小子，看样子得有十来岁了，年龄肯定是比他闺女大的。

“我爸出差回来了，我得回家陪我爸了！你们自己玩吧，明天跟我汇报一下战果就行！”敏敏想了想又说，“我今天不玩了，你们一会儿上来个人，来我家拿遥控飞机。”

她交代了一句，就一步两级台阶地往楼上跑，给她爸开门去了。

这些孩子是认识戴誉的，有个胆大的孩子对他嚷嚷道：“戴叔叔，你让聪明姐跟我们一起玩呗！”

戴誉：“……”

他刚才就想问了，聪明姐是什么鬼？

突然发现自己对闺女的了解也许过于片面，戴誉勉强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他们到家的时候，夏露还没下班，父女俩不去食堂吃饭也不做饭，而是吃起了戴誉带回来的垃圾食品。

他那六个行李包里，有一包里装了满满登登的零食，就是各种薯片巧克力饼干之类的。

除了省城的华侨商店食品区，市面上很难买到这类零食。

上次在章教授家里，敏敏吃过一块章东阳给她的苏联巧克力，据说与百货商店里常见的那种称重的方块巧克力口感完全不一样，回家以后这丫头一直念念不忘，没事就要提上一嘴。

这回好了，买了半行李包的巧克力，让她吃个够。

“每天只能吃两块，吃完以后马上漱口，听到没有？”戴誉将巧克力的盒子收起来，提醒道，“小心长虫牙。”

敏敏含着巧克力猛点头，眼睛弯成两道月牙，这会儿她爸说啥她都答应。

飞机转火车连续折腾了好几天，戴誉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疲惫，让闺女自己去翻找他带回来的东西，他往床上一躺就不想动了。

敏敏吃完了一块巧克力，凑到床边觑着她爸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爸，你明天有空不？”

戴誉闭目养神，没看到他闺女灵动的一双大眼睛，随口说：“刚回来厂里肯定很忙，你有事啊？”

“你要是太忙就算了，我去求求我奶也是一样的。”她也回想起来，前两次爸爸出差回来确实要在厂里加班到很晚，便不打算再继续问了。

“说吧，什么事？”戴誉睁开眼睛瞟她一眼，又合上。

敏敏嘿嘿讪笑了两声说：“明天得有家长去学校一趟。”

“这才几月份就开家长会？”他根本没往其他方面想，毕竟他闺女从小到大都乖得很，考试还总是双百分。在他心里，他闺女是人见人爱的，包括老师。

敏敏不好意思地停顿半晌，才扭扭捏捏地说：“不是开家长会。”

不开家长会，却让家长去学校一趟。

“你被叫家长啦？”戴誉猛地睁开眼睛。

敏敏点点头。

戴誉：“……”

给人当爹真是啥都得经历一遭。

“因为什么啊？考试没考好还是跟人打架了？”他贫瘠的想象力也只能想到这些原因了。

“都不是。”敏敏摇头说，“你明天去了就知道了。”

“咋不让你妈去呢？”他没记错的话，刚才这丫头的意思是，他要是去不了，就让她奶奶去。

“这么丢人的事，咋能让我妈去啊？”敏敏答得理所当然。

“合着我就不怕丢人了是吧？”出差刚回家，就被亲闺女气得不轻。

“哎呀，你是爸爸嘛，不怕丢人的！”敏敏掏出一颗巧克力塞进他嘴里，讨好地说，“爸，你一定帮我保密呀，别告诉我妈，行不？”

傻爸爸觉得帮助对方保守秘密，是闺女跟自己更亲近更交心的表现，没什么原则地点点头。

于是，当晚夏露回家以后，一家三口好不容易团聚了，戴誉也按照之前的承诺，并没有扫兴地给他闺女告状。

夏露将他从欧洲带回来的东西一一整理出来。

其中一个包里装的都是给她买的衣裳和高跟鞋。

“你怎么给我买这么多衣裳？”

“这些款式国内没有，但是外国人穿着还挺时髦的，面料也很好。有几套正装，你上班或者出席重要会议的时候都可以穿。”

夏露升职当了处长以后，各种会议突然就变多了起来。三不五时就要去省里开个会，虽说现在的人对穿戴不怎么攀比，但是眼瞅着就要改革开放了，他媳妇那个工作保不齐要与外事部门打交道，给她买几件体面衣裳是很有必要的。

“现在对衣着放开了不少 ，你也别压抑你爱美的天性了，想打扮就打扮起来吧，省得整天穿的灰扑扑的自己也难受。”

夏露确实爱美，她当姑娘的时候，衣柜里塞满了各式衣服。这会儿看到戴誉带回来的几套衣裳，嘴上抱怨他乱花钱，却一件一件地上身试穿，在穿衣镜前比量不算，还要让父女俩点评。

于是戴誉父女就自动加入夸夸群，不待她问，就主动吹起了彩虹屁。

夏露被他们吹捧的挺美，收拾闺女新衣服的时候，就笑道：“你闺女现在就爱穿那身运动服，你买的这些洋装算是白买了！”

当着闺女的面，戴誉努力忍着没说那衣服太丑了，但是夏露与他做了这么多年夫妻，只一个眼神就读懂了其中含义。

“敏敏的这身衣服虽然不起眼，但还挺耐操耐磨的。”夏露替闺女解释了一句，又看了看地上的一堆行李问，“你这次带出去的钱是不是都花了？不会是还跟别人借款了吧？”

“都花了，没借。”戴誉像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哈哈笑道，“我们考察团的所有人都把身上的钱花光了，回国以后兜比脸还干净。要不是部里给买了车票，我们三个都回不来了。这种情况，我能跟谁借钱？”

夏露叹口气：“你这大手大脚的毛病啥时候能改改？等到真的需要用钱的时候，你就傻眼了。”

戴誉听出点门道，忙问：“咱家存款见底了？要买啥东西钱不够了？”

他俩吃喝都在单位，自己没啥开销，只在孩子身上花点钱，夫妻俩每月至少能存下一百块，按理说存款应该还有不少呢。

“应付日常生活绰绰有余，但是，要想办大事就未必够了。”

“咱家还有啥大事没办的？”戴誉糊涂了。

夏露停顿半晌才说：“我们单位要集资盖家属楼，而且有大户型，比机械厂那边的户型面积大多了。”

“单位集资盖房，应该要不了太多钱，交个几千块就差不多了吧？”戴誉诧异问，“位置在哪里？”

“这也是我犹豫的原因。家属楼虽然规划在市中心，但是距离两个厂都挺远的，你上下班和敏敏上学都不太方便。”

戴誉建议道：“你若只是想要个大房子，还不如添点钱，把机械厂家属院的那套21米的一屋一厨跟其他人置换一下。那边离双方父母都挺近的。”

“大家都是从平房换到楼房的，本来单位给划拨的面积就小，哪有人会乐意将大房子换成小的？”

“有肯定是有的，比如那种家里有好几个成年未婚女儿的。女儿们都出嫁以后，就剩老两口，换个小房子再弄点钱也不错。”

“可是那边房子的产权是归厂里的，每个月还要给厂里交使用费。我们单位集资自建房的产权有部分是归我们个人的，交点卫生费就行了。”

戴誉琢磨了一会儿，还是跟她说了章教授帮自己牵线研究生导师的事。

“我这次去出差的时候，还在考察团里碰到董院长了，人家见面就问我考研复习得怎么样……”

“这是好事啊！你之前怎么不说呢？”夏露从椅子上站起来，“航空研究院的平台不是一个工厂能比的，又是院长亲自当你的导师。这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你得抓紧呀！”

“我一方面是考虑到自己刚当上总师，厂里的项目还没有跟完，另一方面，还要顾及你的工作问题。咱俩总不能两地分居吧？”

“你先不要考虑我的工作问题，只要确定了你能进入研究院，我自然会想办法跟着你去北京的。”夏露笑道，“实在不行让我大舅帮帮忙，我这么多年从没求过他什么，这次让他帮我调动个工作总可以吧？”

戴誉打趣道：“当年你毕业的时候，二姨小姨都说能帮忙安排工作，你非得去编辑部。这会儿居然主动提出走后门啦？”

“此一时彼一时嘛，那时我还是新人，去了那些单位是给二姨和小姨添麻烦。现在当然不一样了。”夏露对于他考研的事比本人还上心，叮嘱道，“你就安心备考吧，把厂里的项目跟完后，赶紧报名考试。”

戴誉没想到自己纠结的问题，在他媳妇那里完全不是事。第二天去厂子弟小学见闺女的班主任的时候还在想，不知在闺女上初中前，能不能在北京安家。

敏敏的班主任姓厉，是一位面相有些严肃的中年女老师。

他之前来给孩子开家长会的时候，与班主任见过面。

因着不知道闺女犯了啥事，所以，戴誉进了办公室以后格外客气，与一众老师打过招呼后，坐到了班主任的对面。

厉老师虽然看着严肃，但是经历过前些年的那些事后，对待学生家长的态度还是很温和的。

“戴同志，这次请你过来，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但是，不跟你们家长说说吧，又觉得不对劲。”

被她这样一说，戴誉心里反而开始打鼓了，只觉闺女在学校闯祸了。

“厉老师，有事您就直说吧，我家戴敏要是犯了错，我会尽力帮她纠正错误的。”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在学生中间的影响不太好。”厉老师想起这件事，神色就更严肃了，“戴敏同学的学习成绩向来很好，在学校也算遵守纪律。但是最近不知怎么了，突然在班级里开起了小卖部。”

戴誉：“……”

他好像幻听了。

“您说她开啥了？”

“小卖部！”厉老师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本子铅笔橡皮之类的文具用品一应俱全，还按个数零售水果糖，杂拌糖和饼干。”

不等戴誉说什么，厉老师补充道：“她还承接帮同学写作业的业务，每份作业一毛钱。而且她还会按照同学的平时成绩，按比例做错几道题。要不是我凭借字迹认了出来，她这套业务甚至快要发展到其他年级去了。”

戴誉心知开小卖部是次要的，主要还是给同学写作业这件事踩到了老师的容忍底线上。

“当然了，她自己是干不来这么大的生意的，据她交代，戴卫国是她的合伙人。回头我还要找戴卫国的家长来的。”

戴誉：“厉老师，戴卫国是我侄子，您不用找他家长了，一会儿我回家去说一声吧，也节省您的时间了。”

厉老师想问问他，是不是家里有困难，才让孩子有了来学校赚钱的念头。不过，听说戴敏的父母都是端铁饭碗的，只有这一个独生女，家里不可能苛待了她呀。

戴誉向厉老师再三保证，一定会回家与孩子多沟通，并且没收她小卖部的货物，查清货源，再也不让她开展收费代写作业业务，才从办公室里出来。

敏敏站在办公室门口等爸爸，见他出来了以后并不说话，只瞟她一眼就下了楼梯。

她赶紧在身后小跑着跟上。

走出教学楼，确定周围没有外人以后，戴誉扭头语气平静地问：“说说吧，开小卖部和帮人写作业是怎么回事？你妈不是每个礼拜给你一块钱的零花钱嘛，还不够你花的？”

这笔钱在小学生这个年龄段已经算是巨款了。

敏敏在她爸面前向来坦诚，直言道：“我想买一辆自行车！”

“……”戴誉疑惑地问，“你会骑自行车嘛？”

“会呀。郑晓磊的爷爷从上海买了一辆自行车给他。”敏敏骄傲地说，“我用遥控飞机跟他交换了自行车玩，已经学会了！”

郑晓磊是二机厂郑副厂长的孙子。

“你都已经学会了，还买自行车做什么？买回来顶多在院子里骑一骑，平时又用不上。”

“我学会了，但是我虎哥还没学会呢。郑晓磊的自行车只能在筒子楼这边骑，不能带去奶奶家。”

戴誉肃着脸道：“想买什么跟我和你妈说就是了，为什么要自己在学校搞这些小动作？你这样严重影响学校的秩序，也妨碍了其他同学的进步。”

敏敏露出一副“我很懂事”的表情，“我听到妈妈跟姥姥的谈话了，咱家换完房子以后，就没什么钱了。我不能给家里增添负担呐！”

戴誉：“……”

“买自行车是要票的，你有吗？”

“没有。不过，郑晓磊说他爷爷买的那辆儿童自行车不要票。”她早就将这些提前打听清楚了。

“你在学校赚了多少钱？”

敏敏老老实实地答话：“十五块三毛七分。”

还有零有整的。

“除了这些，你还能拿出多少钱？”这孩子要是计划买自行车，肯定要把手头的压岁钱零花钱都算上的。

老实人戴敏敏继续答：“还有二十块钱。”

“嗯，你把这些钱给我吧，我帮你自制一辆自行车。”

“真的假的？”虽然这样问，但戴敏敏已经信了，毕竟她爸是连飞机都能造的爸爸。

“不能骑不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