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

贺闯站在办公室外面敲门。

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拥有着俊朗的轮廓，眉眼锋利而张扬。只是眼下，却全然没有了往日那种随心浪荡似的叛逆，两道长眉紧蹙，整个人身上都隐隐罩着一层焦躁。

玻璃门里无人应声。

于是那种焦虑，突然化作了实质，一根针似的扎了出来，让他连表面的从容都无法维持，开始在门前来回踱步。

林蔻蔻不是没听见他敲门，只是不想出去。

对着落地窗，她已经坐了有整整一个钟头。

办公桌上的蓝牙耳机里，传来比噪音还像噪音的摇滚鼓点，眼前的世界也像是被这鼓噪的声音敲碎了似的，混成灰茫茫的一片。

天兴大厦四十六层的高度，足以让这间办公室拥有俯瞰外滩的绝佳视野。

只是坏也坏在太高了。

一旦遇到天气不好的时候，那些密布的阴云便被风吹来，满满地堆在半空，让上面的人看不清下面的一切，好像随时会掉下去一样。

林蔻蔻莫名哂笑了一声，低头从烟盒里抖出最后一根烟，用那两片粉白的唇衔在嘴里，拿今早两块钱在便利店买的打火机点上，搭着眼帘抽起来。

一根烟抽完，正好十点。

她看了一眼表，便把烟头摁灭在临时充当烟灰缸的粉底盒里，顺手抄起旁边的口红，把唇色补了，然后才把口红、烟盒连带着粉底盒都扔进垃圾桶，只把手机拿了，从办公室里出来。

玻璃门推开。

已经等了有十来分钟的贺闯立刻抬头，看见她时，竟有些无措，干巴巴地张了张嘴:“蔻姐……”

林蔻蔻不太在意地一拍他肩膀，随口道:“回去吧，别掺和，我心里有数。”

贺闯还要说什么。

但她已经从他身旁走过，只留下了平淡的一个字:“乖。”

贺闯的脚步，于是定住。

他从后面凝望林蔻蔻的背影。

深灰绿的西装外套，袖口卷起来，显得冷静干练；细高跟走在地面上会敲出清脆的响声，仿佛一如既往地显示着她对整个行业的统治力。

然而今天的公司，实在太安静了。

在她经过时，工位上每个人都在悄悄打量她，谁也没有说话，连交头接耳的声音都小了。

于是高跟鞋敲在地面的声音，就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

会议室里，众人已经等久了。

林蔻蔻来时，所有人齐刷刷转头看她，一双又一双眼睛，什么样的目光都有。

得意，厌恶，轻蔑，愧疚，嘲讽……

林蔻蔻却比任何人都平静，顶着众人的目光，进来连句寒暄都没有，就坐到了会议桌对面，扫看一眼，便笑了:“施定青自己没来吗？”

众人不由相互看了一眼。

在座的都是公司高管，拿着公司的股份。

可在她面前，谁也不敢说话。

最后还是她正对面坐着的那个中年男人，把文件夹扔到了她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道:“施总这几天忙着跟引力集团那边商量业务调整的事，没空来。这是她昨天签的辞退通知，林总监可以确认一下。”

这是程冀，今年快四十了，是公司的副总，号称管业务。可林蔻蔻作为猎头业务部的总监，却从来不向他汇报，有什么事都是直接跟施定青说，让他在公司很没面子。

一来二去，就结了暗仇。

到如今，风水轮流转，该她林蔻蔻倒霉了。

文件夹里的东西不多，就几页纸，左边薄薄的那张，是辞退通知。

右下角是施定青的签名，还加盖了航向的公章。

林蔻蔻一眼就扫完了，可在看到右边那几页纸时，一下没忍住，嗤笑一声:“你们不会想让我签这个吧？”

那是一份竞业禁止协议。

程冀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公司高管离职，竞业都是要签的。你是公司猎头部的总监，手里有人脉，有资源，我们不能不防一手。否则你一走，转头就挖公司墙脚，抢公司客户，我们跟集团也很难交代。”

林蔻蔻挑眉没说话。

程冀心下快意，声音里到底露出了几分尖酸:“协议时间只有一年，只要你这一年不当猎头，不进别的猎头公司，我们每个月会支付你原薪酬的80%作为补偿金。就算你不出去找工作，在家待着每个月也能拿十来万。这已经是公司为你开的特例了，你别不识好歹。”

然而林蔻蔻不为所动，只问了一句:“这也是施定青说的吗？”

程冀一听，差点火冒三丈。

他冷笑一声:“别管是不是她说的，这份竞业协议，你都必须签！”

程冀这个人，志大才疏，一向没有什么能力。

林蔻蔻实在提不起跟他交流的兴趣，简短道:“她让你跟我谈竞业的时候，没告诉你吗？我以前不管进公司，还是升职的时候，从来就没签过什么竞业条款。”

程冀脸色一变:“什么？”

竞业协议大多是用来针对公司高层，或者能接触到公司核心技术的人员。因为怕这些人离职后挖公司墙脚，对公司利益造成损害，所以禁止他们离职后担任同职位，从事同行业，或者加入跟原公司有竞争关系的公司。

一般高层人员入职或者升职时，都必须签署。

可林蔻蔻是个例外，那会儿公司不大，大家还讲点江湖义气，压根儿不用这玩意儿。

这会儿再跟她谈竞业，她当然有拒绝签署的权力。

程冀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了，可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疏漏，一时脸上的表情跟便秘似的。

他有心想打施定青电话问问。

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林蔻蔻既然敢说，就绝对不是一句假话。

一时间，整间会议室都安静下来。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精彩。

林蔻蔻好整以暇地从左边看到右边，又从右边看到左边，倒是乐了:“大家这么严肃干什么？共事四年，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也不会让你们太难做。要不这样吧，竞业协议，我还是跟你们签了。”

程冀十分敏锐，瞬间警惕起来:“你有什么条件？”

林蔻蔻“哟”了一声:“变聪明了啊。”

程冀差点没被她噎死。

林蔻蔻也不卖关子:“我的条件很简单，一年时间，你们别动我的人，除非是他们自己想离职！”

“不可能！”程冀想也不想，直接拍桌站了起来，脖子都红了，“那帮人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脸不要脸！别说你现在已经被开除了，就算是你还在，他们也不能留下！”

航向是一家人力资源公司，主要是做猎头业务，林蔻蔻正是猎头部总监，能力极强，业绩顶尖，纵横猎场几无败绩，堪称是一张王牌。

然而，公司去年被引力集团收购了。

这是一家互联网企业，去年刚刚上市，正是急速扩张，十分缺人的时候。所以，他们成立了一个专门做高级人才招聘的小组，简称“高招组”，想要直接把航向猎头部里拔尖的猎头顾问，都抽调进去。

按理说，公司都被人家收购了，集团现在才是爸爸。

爸爸要人，他们不该不给。

大不了就是猎头部名存实亡罢了。

而且能进集团高招组工作，那简直是去镀金了，以后说不准还有更高的职位能往上升，不比在小公司当个猎头好吗？

航向再大，跟引力集团这种数千亿市值的巨无霸比，也只是小猫一只。

可没想到，这事儿也不知碰了林蔻蔻哪片逆鳞，第一次跟集团那边来的人开会，就发了火，甚至放出话来:只要她在一天，航向的猎头就绝对不会去高招组。

她是猎头部老大，自然有一撮人唯她马首是瞻。

一闹，事情就大了。

集团高招组要人，他们作为下面的子公司竟然敢不给，集团老总听说之后大怒，直接派了自己的秘书曹沁下来，接管航向。

明天，这位曹秘书就要上任。

林蔻蔻手底下那几个刺儿头，留着岂不是给人家添堵？

新官上任三把火，正是要杀鸡儆猴，把这些人都开掉，震慑震慑其他人。

程冀不懂业务，但很懂“做人”。

他绝对不会为自己留下这么个大坑。

当下，一想林蔻蔻是已经被开除的人，他态度都嚣张了起来:“你别以为现在公司还是你说了算，谁都要看你脸色，我们想开谁就开谁！”

林蔻蔻低头玩自己的手指，情绪毫无起伏:“那你们开好了，大不了，这竞业协议我不签，等劳动仲裁好了，看看谁运气好呗。”

程冀听见这句，脸都绿了。

其他人也都没忍住，纷纷在心里骂娘:差点忘了这茬了，她要不签竞业协议，对他们来说就是天塌了！

林蔻蔻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掠过。

不知不觉，四年过去。

直到这时候，她才发现，人变起来，可以这么快。甚至连施定青，都渐行渐远……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用力地回想，仍旧有些恍惚。

也许，是去年不该接受引力集团的收购；也许，是四年前她不该来到航向；又也许，是她不该放弃自己最初想走的那条路……

一步错，步步错。

到今天已经是积重难返。

林蔻蔻突然发现，自己实在不应该跟他们纠缠了

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她在手机上调出个倒计时，慢条斯理地放上会议桌，半点也不客气地向这些曾经的朋友，下了通牒:“不要浪费我时间，最后给你们五分钟，考虑清楚。”

最终，林蔻蔻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走出了会议室。

只是当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刻，那种胜利者的表情，却慢慢从她脸上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茫然。

已经有人在她办公室前忙碌，把她原本贴在玻璃门上的名字撕下来，换上曹沁的名字。

林蔻蔻恍惚了一下。

那人走过来问她:“您要收拾一下东西吗？”

林蔻蔻摇头说:“不用了。”

早在昨天，她已经把工作之外的私人物品都打包回去，这时候走得倒也方便，工牌一摘，两手空空就出了公司，进了电梯。

贺闯急匆匆追出来，远远喊她:“蔻姐！”

林蔻蔻没理，去按电梯门。

眼看着就要关上，贺闯却已经跑过来，直接伸手挡住，硬生生卡在门前，带着怒气问:“你要走吗？”

林蔻蔻总算抬起头来看他:“不走，留下来能干什么？”

贺闯盯着她:“那我跟你一起走。”

林蔻蔻突然陷入沉默。

贺闯一双眼无比坚定:“你到哪儿，我到哪儿。这地方不留我们，那我们就出去开家新公司。其他人也都可以一起带过去，还是做猎头，早晚让航向这帮人看看颜色！”

“……”

林蔻蔻静静地望着他，第一次发现:别人或多或少，都变了；只有贺闯，好像还是当年那个愣头青。

电梯门不断地要关上，碰到他的手，又被挡回去。

时间久了，便渐渐蔓延出一种不安。

盯着她半晌，贺闯竟有些颤抖:“你——”

林蔻蔻想冲他笑一下，再抬手像以前一样揉揉他头发，可这时才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有满身的疲倦。

带着几分歉意，她轻声道:“对不起，我签了竞业协议。”

不祥的预感成真，仿如屠刀落下。

贺闯退了一步，一下就蒙了。

竞业协议最起码一年起步。

听起来好像不长。

可对于人员流动快、市场变化大的猎头行业来说，足以让人手里的资源和人脉放凉。届时想东山再起，就没那么简单了。

林蔻蔻是疯了，才会签这玩意儿！

除非……

原本怒气飞扬的眉落下来，竟显出几分脆弱，贺闯一字一句问她:“你不想当猎头了？”

林蔻蔻平静:“我累了，想休息。”

贺闯红了眼眶:“那我……”

他有些压抑不住，险些暴露出一些隐秘的情绪，顿了顿，才续上:“那我们怎么办？”

林蔻蔻又是一阵沉默，却只能再一次重复:“抱歉。”

贺闯盯着她，终于慢慢把手放下了。

林蔻蔻重新按下电梯。

这一次，他没有再拦，但在电梯门慢慢合拢时，他一直望着她，万分笃定地说:“我不信！林蔻蔻，你骗不了我，你撒谎！你早晚会回来！”

“……”

他年轻又凌厉的轮廓，最终被两道电梯门挡了，消失在那条狭窄的缝隙里。

嗓子好像忽然被什么东西堵了。

林蔻蔻到底没说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