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走的人，留的人

日头西斜，陈同独自坐在连部外的小石墩上，默默抽着烟。就在昨天，昨天连长告诉了他的去处。

红三连三班的班长。

自己也是士官了，但怎么一点都不开心呢？他就这么沉默地坐在那里，掏出了老白给他的信，信不长，只有寥寥数行。

“老陈，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很高兴能和你一起服役，我不是个天生的懒蛋，我想跟上你们，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差距还是越来越大。我知道了自己没有能力成为你们那样的兵，我很羡慕你们。”

“一早我就知道，我肯定是走的那一批，但我不想走，我从来没后悔过加入七连。”

“保重，老兵，如果有机会来乐山，我请你喝酒，我家在XX路XX小区2号楼401，如果来乐山一定来找我！要是不来我就咒你蛋疼菊紧！对了，你的皮鞋我给你擦干净了，就在床下。”

陈同自言自语到：“老白的字还是这么难看呀。”

说完他便把信轻轻折起，放回了上衣口袋之中，起身向车库走去。

“叮叮！”许三多正在拆卸三班步战车的履带，他一边拆一边想，不知道自己班的步战车会分到哪里。忽然他手里一轻，钢钎已经被伍六一抢了过去。

许三多看了他一眼，小声说：“谢谢。”

“专心干活，我最信不过你的锤子。”

许三多转身拿起一把大锤，想要继续，但不知怎么，却再没了干活的心思，于是他放下了手中的家伙，坐在了台子上。伍六一本来也不是来帮他拆卸履带的，也放下了钢钎，坐在了许三多旁边。

“第三批了，三十个。”伍六一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

“全连还剩二十九个。”

“最后一批名单下来了，二十七个，最后一刀了，要走光了。”伍六一脸上一片颓然。

“还有两个。”许三多丝毫没有震惊，剩下的每一个人也不会因为这最后一刀而震惊。

“要留人看守物资。”

“会是谁呢？”许三多有些心虚地笑着。

“以前怕说走，现在留下的最惨。”伍六一深深吸了口烟，低头看着地，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脆弱。

“不会是你的，你……　你一直都很棒。”

伍六一脸上带着一丝苦笑：“比你们俩都棒吗？”

另一个指的当然是陈同。

“你知道的，我拍马都赶不上你们两个，你们那份荣誉感我也想有，可我找不到。”许三多笑得很假，“一开始我是为了不让大家笑话努力着。后来是为了班长，我努力着。到现在，我只能生挺着。”

“六一，我们讲和吧。”许三多把手伸到他面前。

“瞎说什么呢。”伍六一有些难过，许三多的话又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班长。

许三多见伍六一没有握手，还是没有放弃：“我知道我很差劲，可我们就要分开了，记住一个人的好总强过记住一个人的坏吧。”

“你别误会，我和你没仇！”伍六一终于转过脸看向他，“就三个字，瞧不上！我瞧不上你天天浑浑噩噩那样，天上一半，地下一半的！握个手就瞧得上了？那做人也太轻松了。”

“我明白，你看不上我，也不把我当朋友，可咱们不是朋友，又是什么呢？”

“我只有两个朋友，一个被咱们挤走了，另一个也要去别的连队了。”伍六一打开了面前的手，轻轻吐出一口烟。

“他说谢谢你。”

“谁？”许三多有些莫名其妙。

“他说从你身上知道了人是可以很有意义活下去的，有些事儿他当时不明白，受点伤反而想得通透了，他说让咱们到了那个时候想想这句话。”

“谁啊？”

眼泪在伍六一的眼中打转，但他不想让自己哭出来，更不想在许三多的面前哭出来，于是他拉过水桶，把头伸进里面，让自己的眼泪融进浑浊不清的水中。

“照顾你的人，照顾我的人，让我们照顾你的人，让你我成了现在这样的人，被我们挤走的人。”伍六一死死盯着许三多，“还能有谁呀！”

伍六一的语气并不强硬，甚至透着一些颤抖：“你的可怜巴巴让所有人都在照顾你！班长，陈同！如果没有他俩，你能想象你自己变成什么样子吗，许三多？没错，你现在是一棵大树了，可是你成长的养分来自你最亲近的人。”

“走啦，本来不想说这些的。”伍六一拿起帽子戴好，“每次一看见你这副熊样我就来气！”

刚走两步，伍六一又回过头来：“对了，和你说个正事儿，我被分到一连，三班班长。小宁也在一连，五班班副。陈同……陈同被三连指导员要走了。也是三班，班长。看守物资的是你和连长。别记得我的坏处，也许你说得没错，记住一个人的好处，强过记住一个人的坏处。”

车库里只剩下许三多还蹲在那里，见伍六一出去，他慢慢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从僵硬变得忧愁继而变成悲伤，他悄悄爬进了战车，如同第一次抡锤的晚上，藏在一个角落，绷着脸不让泪水流出来。

伍六一刚出来，就看见陈同嘴里叼着一支烟，靠在墙上。

“你和他说了？”陈同问道。

“嗯。”

“吃饭时间还早，找点事儿？咱俩好久没过手了”

“好！”

两人来到训练场，带上护具，死命朝着对方身上招呼，丝毫不在意明天就要去别的连队带自己的兵了。

足足打了半个小时，陈同和伍六一终于是支撑不住，双双倒在了草地上。

陈同从裤兜掏出一盒没拆封的中华，递给伍六一：“明天去一连给大家伙散散，别老板着脸，和谁都欠你几个亿似的。”

“你给了每个人一盒？”伍六一接过来问道。

“没，老白跑太快，没来得及。”

两人大笑起来，笑得好像要背过气一样！

一片不知道哪来的云彩遮住了太阳，阴影渐渐遮住了他们，笑声戛然而止。

“谢谢你的手表。”伍六一半开玩笑地说，“不应该打你这么狠的。”

“身上疼总比心疼强。”

“我一直以为连长才是装甲老虎，没想到你才是，到现在还没流过泪。”

“我被窝里偷偷哭来着，你不知道。”陈同坐了起来。

“放屁，你这几天睡觉呼噜声贼大！”

“那就是梦里哭了。”陈同的嘴角带上了一丝苦笑。

两人再一次沉默了下来。风渐渐大了起来，云彩终于被吹散，阳光再次打在两人的脸上，暖洋洋的。

“保重，六一！不抛弃，不放弃！”陈同面对阳光伸了个懒腰。

伍六一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嘟囔着。

“你也是，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