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叶无孑没有反应，墨玉便自顾自地说起来。

“那是二十年前，也是北晟建国二百四十三年，六月初九，是如今的祁家皇帝登基之日，也是我们周家的蒙难之日。”

“那日，你刚好满月。我们全家在京城给你举办了满月礼，便举家前往外祖家，路上便遇上了一波山贼打扮的人，将我们全家斩杀殆尽。我有幸被主子手下的人救走，才捡回了一条命。姐姐苟延残喘至今，就是要向狗皇帝复仇的！我们全家死的那么惨，不手忍了他，难消我心头之恨！”

视线落在眼前依然无动于衷的叶无孑身上，心头愈发气郁急躁，手腕上的镣铐因为她的挣扎，哗啦啦作响。

“柠儿！周柠！就算你是叶无孑，你身上也流着周家的血。周家满门被灭，你却被仇人蒙蔽，为仇人卖命！你不思报仇，还在这里审问你的亲姐姐，如何对得起周家亡故的先人，如何对得起爹娘？你说你对得起爹娘吗？你尚在襁褓时，爹娘最是疼爱你……你如何对得起他们……”

墨玉声色喑哑，带着凄婉的哭腔，控诉中满是不平的愤恨与委屈。

她觉得自己告诉了叶无孑一切，而叶无孑却还一意孤行，不能随时倒戈杀了狗皇帝，为他们全家报仇就是不孝！不义！不悌！

她甚至开始恨，恨眼前这个和流着同样血的亲妹妹。

明明知道了全家的冤屈，却依然无动于衷，自己忍辱负重多年，就是为了日后能够为全家报仇。这么多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报仇，过着非人的生活，每一刻都是煎熬……

而周柠呢？她做了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命好，自小就被蝶谷谷主和神机阁阁主抚养，教她一身本事，待如亲女，是堂堂正正，万人尊敬的少主，长大了，还有蝶谷谷主替她铺路，成为大晟第一女官，如今更是升任锦衣卫指挥使，风光无限。

她没有经历自己的丁点苦难，却什么都有了……

而自己除了满身的仇恨，和残破的身子，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命运却是如此的天差地别！为什么会这么不公平！

她真是恨呐！

叶无孑听到爹娘两个字，心上仿佛被重重刺了一下，又闷又疼。

天知道她有多渴望爹娘的宠爱！虽说自己自小被谷主和阁主收养，但是自己不是亲女，而谷主阁主也有自己的子女，平日相处也不短缺慢待自己什么，总是少了子女与爹娘之间天生的亲昵。

叶依晴可以窝在谷主怀里撒娇，说着母女间的悄悄话，十分亲近。她不敢，也不能，所以她很羡慕……

而墨玉比自己整整大上十岁，在家中出事之前，她是有过一个完整的童年，享受过亲生父母对自己的舐犊之情的。

那种感情，无法替代。

也正因为如此，家里出了事，墨玉会愤恨难解，被仇恨纠缠半生，而叶无孑除了遗憾与些许伤感，再没有其他的感情。

这么多年来，叶无孑一直知道全家被灭的事情，不过她追查这个案子，最多还是出于自己的责任与义务，要说感情……

没有接触过，何来感情？谈起那些死去的人，她更像一个旁观者，怎么也不会有墨玉那么大的情绪起伏变化。

墨玉疯狂发泄了一段时间，待全身都没了力气，整个人也渐渐安静下来，却不放弃丝毫对叶无孑灌输仇恨的机会。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真是太可笑了！你被仇人蒙蔽，他让你认为你本来就是他的人，所以你就不会反抗，我跟你说什么，你也不会信。你说你是不是可怜又可悲？”

叶无孑淡淡抬起眼帘，语调轻微和缓，不疾不徐，道:“你又怎知，被蒙蔽的人，是我？”

墨玉对上叶无孑沉寂如水，又淡然清澈的眸子，不自觉心下一慌，一个荒唐无稽的想法从脑子里猛地跳出来，让她一瞬间乱了心神。

不住摇头，“不！不可能！我是不会被人蒙蔽的！主子待我很好，是不会骗我的！再说，我被主子救下的时候已经十岁了，可以分辨是非！你不一样！你当初被抱走的时候，只是一个小婴儿。你被蝶谷养大，蝶谷和狗皇帝渊源匪浅，他们自然是很好控制你的！”

叶无孑依然一副不为所动的淡然之色，静静地凝望着几欲癫狂的墨玉，动了动唇:“是吗？我且问你，当初你亲眼目睹，我们全家被山匪所杀，你又如何确定他们是当今皇帝派去的？”

墨玉显得有些底气不足，“是……是主子说的。”

又补充一句:“主子是不会骗我的。”

叶无孑也不与她争辩，点头:“好。就当是。那么你再告诉我，当今皇帝，在二十年前，他登基当日，派出杀手，灭了我们全家的动机为何？或者说，杀了我们全家，于他有什么好处？”

“我们周家是皇商，可当初，我们是叶氏皇族的皇商，在宇州城也算有些根基。而祁家皇帝一上位，自然是对我们猜疑忌惮，握不住的东西，就会想摧毁。这是皇家人一贯的嘴脸！”

叶无孑嗤笑，无奈摇头。因为他们家是叶氏皇族的皇商，所以祁杨便容不下了？

这个蹩脚的借口，也只有她这个傻姐姐才会相信了。

他们周家曾经是叶氏皇族的皇商，那这大晟天下的臣民，又何尝不是叶氏皇族曾经的臣民？

依这种逻辑，祁杨岂不是要把所有人杀光才行？

叶无孑也为官数载，深知祁杨为君，虽说不上宽厚仁和，但是也绝非嗜杀之人，反而处处为天下百姓着想，平衡朝堂，与邻邦交好，可当得上一代明君。

眼下叶无孑已经可以确定墨玉被她口中所谓的主子给蒙骗了，而且当年周家灭门绝对与那人脱不了关系，否则哪有那么巧？他们全家遭逢山贼劫杀，而他的人就那么正好路过，还救下了当初的墨玉……

这一切，怎么看怎么像是提前做好的局，不过演了一出贼喊住贼的戏码。

不过眼下叶无孑并无证据可以说服墨玉，所以也只能暂时把她继续锁在地牢里，既是防止墨玉出去刺杀皇帝，或者继续与前朝余孽混在一起，也是对墨玉的保护。

若是墨玉出现在众人视野中，又口口声声要弑君，祁杨是一定容不下她的。

叶无孑任墨玉在背后喊破了喉咙的叫骂，脚步不停走出了地牢。

“你有何打算？”一直在一旁观望的李明玦，此时才终于出声证明自己的存在。

叶无孑叹了口气，“我能如何打算？把她交出去吗？还是放她走，让她继续与朝廷作对，打着刺杀皇帝的主意？关着她吧。好吃好喝地供着，待日后真相大白日，再将她放出来，左右我们锦衣使司也不差她一人的粮食。”

李明玦眸光微动，“我指的不是这个。你可以一直关着她，不过，皇上那里，你是说，还是不说？”

叶无孑扭头看他，“你觉得呢？”

李明玦耸了耸肩，“随便。反正你是指挥使，真有个好歹错失的，也是你担着。是福是祸，你自己扛，我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叶无孑轻轻一笑:“说的倒是。我是指挥使，想做什么，李同知又如何左右的了？此事，李同知不必管了。我会斟酌的。”

见提醒的目的达到了，李明玦错开叶无孑便走，只是走了两步，便又是一顿，看似无意道:“程镇抚使在外执行任务的时日也够久了吧。卑职建议指挥使大人还是尽早把他召回来吧。毕竟拿着官俸，却在外面久久不归，谁知道他是不是假公济私，借着任务之名，玩忽职守，花着朝廷的钱偷偷享乐去了？”

叶无孑心又一沉，她明白这是李明玦在提醒自己，程非再不回来，那么他叛逃的事情，迟早要暴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