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伐周胜利之后,武成帝下旨迁都长安，命令库莫奚出资牛车万乘。

读书人的事情，能叫威胁吗？

不能啊。

这叫邀请库莫奚友情赞助。

库莫奚是一头肥羊,以前文宣帝在的时候，很喜欢带着百保鲜卑去打劫他们的财产,每次出兵必然征得牛马数万。等高洋死后，孝昭帝心狠,没事爱过去薅一把羊毛。

奚族人害怕极了,生怕齐人又再次攻打过来。他们年年放牧，养得好多牛羊，到头来自己没得多少，全让这些凶狠的齐人抢掠去了。

幸运的是,武成帝专门盯着西边的周国，好几年没想起他们,让他们过上一段平静的日子。但随着皇帝的一道旨意,库莫奚内部再次慌乱起来。

连强大的周国都亡了，下一个是不是要轮到他们？

他们该逃到哪里去？

他们以为武成帝是个好人，没想到那位的心黑透了。不说攻打，而是大言不惭地索要牛车，既要牛，又要车。奚族人擅长制车，所作的大车能跑长途运输，在契丹一带是非常出名的。

首领沉默了大半天,终于下定决心,道：“我们答应齐人的要求，牛犊可以再养，人命没了就没了……顺便再送一批贡女过去,让她们替族里说点好话。”

有族老犹豫道：“听闻张皇后艳绝天下，皇帝连突厥的皇女都推给侄子，不一定看得上我们的姑娘。”

“谁说我们是要送给皇帝的？”首领顿了顿，“兰陵王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他的王妃好像是我们族里的人。皇帝看不上的，我们送给兰陵王，他估计会收下的。”

只是年代久远，又兵荒马乱的，已经查不出来兰陵王妃是哪一家的。要不然他们派人上门，去拉关系也好。

若是枕头风吹得响亮，当真威力无穷。

库莫奚往齐国送去的一万多乘牛车，不但免费包邮，还有赠品。一群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分别坐在两辆牛车里头，用头巾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首领说了，她们这一趟是去邺城伺候王公贵族，怕她们晒黑不美。

她们一路作伴，吱吱喳喳地说话，偶尔偷偷掀开车帘，看见外面的景象。

原来大国的城池是这样的，有身姿挺拔的士兵在守着，进城要有路引。路边有姑娘在行走，还有人骑马。沿途有叫卖的货郎，猛地提高声音，把她们吓得一跳。

“哇，这里跟我们的不一样。”

“这里有好多人穿着绸子，那个人戴着黄金！”

“齐人说的是什么话儿？我一句都听不懂。”

有使臣按照陛下的吩咐，把奚族人送来的牛车收下。至于这两车小姑娘……皇帝对她们没兴趣，连皇宫都没叫进去。

带队的奚族男人没有办法，将她们领到兰陵王府门口。他送上帖子，上面写着汉字，希望能得到兰陵王妃接见。

管家问他是来做什么的，他用结结巴巴的汉话说：“这些是王妃的妹妹，专门来拜访她的。”按照中原人的习俗，小老婆是大老婆的妹妹，这样说来不算错。

管家误会了，以为是王妃的娘家人，心中有些疑惑，怎么那么多年才有人过来？

王妃家里也太能生了！

居然有十几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妹妹！

要是在世家豪族，当家的大老爷娶了十几房妾室，能生两车同龄的女儿出来，并非不可能实现……但是奚鹿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家是放牛的，穷得响叮当。

要不是阿瓘将她带走，她现在大约干着给母牛接生、挤牛奶的活儿。

听闻有族人过来探望她，她赶紧更衣打扮，才缓缓出来见人。

她穿着一身碧水蓝的丝绸襦裙，长发绾成秀丽的云鬓，穿着素色的绣鞋，完全是汉家妇人的打扮。要是她不说话，恐怕族人不敢相认。

她身边跟着一个圆脸的小孩，小名叫做丑丑。丑丑是她与阿瓘生的男孩，幸亏真人不像小名的涵义，相反，丑丑长得俊秀极了。小孩今天休假不用上学，听说母妃要见娘家人，自告奋勇地来陪着。

在丑丑看来，那群人跟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差不多，肯定想要占他娘的便宜！

“母妃，你别怕，我帮你呢。”

“丑丑真乖啊。”

奚鹿摸着儿子的脑袋，她年少离家，并未忘记乡音。别人来了，她先赐座，让仆人给这几位来客上坐垫。她的心思千回百转，轻声道：“茶。”

当即有丫鬟端着盘子上来，给姑娘们上茶。

小姑娘们头一次见这样的场面，被吓到了，不敢说话，只敢用眼睛偷偷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和王妃身边的男孩。兰陵王妃住的宅子好大，她好威风，她的奴仆有好多。

她看起来很有钱。

她的儿子穿得很好，比首领家的孩子更好看。

不知道她们能不能过上像王妃这样的生活。

奚鹿端着一盏茶，脸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大半天没喝下去一口。她听着领头的男人在讲话，卖了大半天惨，说族里的日子很艰难，连孩子们都养不活。所以他们把这几个姑娘送出来，希望她能照顾一二。

“……她们吃得不多，什么活儿都能干的。不但能服侍你，还能服侍王爷。”

“……你如今家大业大的，养她们几个，不费事。”

“……今日终于见到你的儿子，她们很懂事，能够照顾世子的起居。”

“啪——”

男人的话还没说完，奚鹿重重地把茶盏磕到案上，茶水顺势泼洒出来。她拿帕子细细地擦手，仿佛只是手滑，并非发怒。她成婚十年，当了十年的王妃，心性和见识早已锻炼出来。

族人这是什么意思？

想着把人送来，不但要分走她的丈夫，还要夺去她的儿子？

她的儿子丑丑才十岁！

如果是刚成婚的新妇，可能抹不开脸，把人留在府里。奚鹿记得阿瓘名下有几处庄子，在城外，她笑着说：“既然是族里的妹妹千里迢迢过来，我想要好好招待，请她们去玩几日，再做两身体面的衣服，才好见人。等王爷回来，我会把事情跟他说的。”

小姑娘们雀跃极了，欢呼一声，觉得王妃真是大善人，竟然邀请她们去玩。

她们被送走了。

奚鹿亲自送到门口，笑意盈盈的样子不像是作假。只是她转身回屋的时候，笑容顿时敛了下去，丑丑没听懂奚族人的语言，围观了全程，大概明白一点意思。

估计是想给父王送女人的。

送女人就送女人呗，送来的小姑娘只比丑丑大一两岁，简直是太恶心人了！

“母妃，你别生气。”丑丑扶着奚鹿，安慰道，“有我在，我顶多把她们都收了，不让她们祸害我父王。”

“……”

儿子这样说，奚鹿更担心了。

她一巴掌唬到儿子的脑门上，开始教（人）育（生）儿（攻）子（击）：“丑丑，你的功课写了没？今日拉弓有没有够一百下？明日要学的，你有没有做好预习？我看你一肚子花花肠子，肯定是功课太少了。”

“别，别啊——”

丑丑耷拉着脑袋，一溜烟跑走了。他什么都不怕，就怕亲妈盯着他学习。

老天爷啊，母妃居然想要给他加作业！

大危！

阿瓘回家的时候，刚看到有陌生人从他家门口离开。他瞅见丑丑跑出来，好奇地问道：“有哪些人来过？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奚鹿见丑丑不在场，难得耍起小脾气。她瞪了他一眼，背过身去，闷声道：“也没什么，就是有人太招人喜欢了。”

“我冤啊。”

阿瓘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天生长这样帅，城里不知道多少姑娘对他芳心暗许。长得帅不是他的错，有本事更不是他的错，他承诺道：“就是有西施朝我跌过来，我绝对不扶她。”

“有老太婆跌过来，你就扶她咯？”

“你啊……”

阿瓘哭笑不得，奚鹿这样说，是有点杠了。他耐心地跟她讲道理：“我谁都不扶（服），就扶（服）你。”

奚鹿的手指勾在他的腰带上，大半天才回过味来，他这是在内涵她。

一语双关。

他这人太聪明了！

阿瓘把她哄了好一阵子，趁她去看儿子写作业，问过府里的管家，才知道是来了一群奚族姑娘。管家的记忆很深刻，说来人是王妃的妹妹，有十几个妹妹。

奚鹿哪里来那么多妹妹？

她是被他抢来的战俘，那时候他杀了好多人，大概她的父兄早已死在鲜卑人的刀下。她不说，他不提，当作没有发生过那么残忍的事情。

阿瓘一听就明白了。

他知道城里有许多招工的地方，比如九叔开了几个专卖冬衣铺子，做棉袄棉裤棉被的，需要很多女工。他吩咐管家把那群奚族的小姑娘安排去做工，那里包吃包住，能学技术，算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非亲非故的，他凭什么养她们？

他可不是慈善家。

奚鹿的气消了大半，依旧有些闷闷不乐。阿瓘提议道：“你有制车的手艺，何不把家里的车改造一番，弄得更加宽敞平稳？陛下准备迁都，我们一家人坐车过去长安，最快都要两三个月。”

“行，我看看怎么改。”

一说到自己的专业，奚鹿忘掉烦恼，瞬间投入到研究当中。她给马车加了弹簧和防震装置，外头看着不起眼，但里面比普通马车平稳很多。她在车里设置了煮食的小炉，能熬粥，好让全家能在路途能吃上一口热饭。

至于厕所的事情……

她是真的没办法。

丑丑坐了半天车，摸了摸肚子，难受地说：“母妃，我想要尿尿。”

“你下去尿啊。”奚鹿把儿子赶下车，催促道，“快点出去，别在车里尿裤子。”

丑丑：我真的是亲生的吗？

小孩冲下车，赶紧在路边的小树后面解决人生大事。兰陵王府的车压根没有停下来等他，得亏丑丑从小身体棒，跑得快，小孩提着裤子就跑，跑了将近一里路，终于撵上他家的车。

其实车没有多快。

就跟后世高速路上堵车差不多，不比人走路快多少。

入夜的时候，王府的马车寻了一个宽阔的地方，就地扎营。丑丑被亲爹赶去另一座小帐篷，阿瓘和奚鹿的帐子更大一些。阿瓘打仗习惯了，战场上的条件比这坚苦多了，他一样能休息。奚鹿在陌生的地方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扯着他说话。

“阿瓘，我们去到长安，陛下应该会给我们封赏，赏好大一座宅子。”

“阿瓘，陛下会不会给你赏美人？”

“听闻宇文氏有公主，不知道会不会很漂亮。”

奚鹿轻声地说着，她有点不自信，她今年二十九，快三十岁，不年轻了。她不如张皇后容色倾城，比不上小蠕蠕活泼娇俏。更别提永昌公主，光光的五官吸收了父母的优点，容貌艳丽至极，是高氏第一美人。

她瞅了瞅阿瓘的脸，明明他三十出头了，这个男人怎么可以这么好看！他从来不化妆，不做防晒，皮肤依旧水灵灵，白嫩嫩的。

承认自己是全家的颜值最底层，真的很需要勇气。

奚鹿叹了一口气，一家几口，她是最丑。丑丑出生的时候很丑，现在五官长开一点儿，好像还比她更好看。

女娲造人怎么如此不公平？

阿瓘见她发怔，怕她着凉，用厚厚的牛皮毯子把她盖住，像是好多年前那样。他抓着她的手，把她圈在怀里：“可以有大宅子，但没有宇文氏的公主，你别想太多，九叔不是那样的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九叔只娶了九婶一个，别人夫妻感情好，九叔是不会插手的。

阿瓘对九叔非常信任。

说到长安，他之前带兵攻进去一趟，跟那罗延口头约定互为儿女亲家。他把这件事情告诉奚鹿，等她到了长安城，说不定要相看儿媳妇了。

奚鹿睁大眼睛，难以置信：“丑丑才十岁，就要娶亲了？”

“十岁不小了。”阿瓘揉了揉她的脸，“你十岁的时候，已经跟着我回家了。”

那时候她又矮又小，像是豆芽菜那样，头发乱糟糟的，穿着破破烂烂的羊皮袄子，甚至看起来有点脏。他第一次打仗心软，怕她丢了性命，干脆将她抢到自己身边，护着她，给她吃肉喝奶。

他从库莫奚的首领家中搜出来一对金镯子，塞到她的手里。

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二份战利品。

他的第一份战利品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