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日,有宫中请来的女官，专门为公主和张小娘子上新年妆。

偏白的粉质刷过额头、下巴和鼻梁，名曰三白妆,类似后世刷高光的意思。和浓妆艳抹的唐朝风格不一样，宋人以清薄淡雅的妆容为美。

淡,却不代表寡。

雪白的肌肤上要透露出来浅色自然的红晕，仿佛美人喝了一小盅热酒，微醺透出来的粉色。

涂过粉底，女官将两排珍珠弯弯地贴在粉腮两侧,显得脸型更加娇小柔美。眉心再以一颗珍珠取代花钿,没有前朝那般艳丽的红,却几分清丽之美。

用了那么多天然珍珠,一看就很贵的样子。

张嫣被女官捯饬了大半天,她坐在妆台前一动不动，脸上痒痒也不敢挠。好不容易等女官离开，临出门前,她趁四下无人,问：“舅舅,你帮我看着,我挠几下。”

她的脸实在是太痒了，外头的风一吹，更痒了。

痒得她快要起鸡皮疙瘩。

刚才怕妆画得不好，她紧紧地捏着拳头，一直忍着。现在妆画好了，她又怕自己没分寸，一挠就把珍珠抠掉，见人的时候脸上少了好几颗珠子,那样多尴尬啊。

“我看看。”

萧靖很仔细地看着小姑娘的脸，不仔细看还没注意到，她贴过珍珠的脸颊、眉心部位有些泛红。

是不正常的红，好像是过敏。www.zbcxw.cn 星星小说网

“你要不把珍珠给卸了，你这样会越来越痒，可能撑不到第二天。”他回忆起来，“张娘子是画过珍珠妆的……她有没有发痒？”

仁宗皇帝的记忆中，温成皇后是一个很爱美、会打扮的姑娘。每逢有宴会，张娘子必定盛装出席。

张嫣很努力地回想起来：“好像是会痒，她忍了，快要忍不住的时候就在虎口抹点清凉的勃荷霜，一直掐着。”

萧靖：“……”

他要怎么说，那位张小姐也太爱美不要命了。过敏严重的时候是会致命的，张娘子兴许不是对珍珠过敏，而是对贴珍珠用的胶过敏。

“她们用的胶好像是植物胶，有点香气，唉，不知道加了些什么……乖啊，改日我们用米饭熬点浆糊，用浆糊贴珍珠应该可以。”

“今天时间来不及了，赶紧把妆卸了。”官家用水打湿帕子，“现在还有时间，你自己随便画个裸妆，反正别人也不看你。”

张嫣：“……”扎心了。

她现在就是个宫女，除了他，没谁爱看她。

所幸小张的化妆功夫一点儿不比专业女官的差，年岁小，皮肤又好。她只用了大概五分钟时间，快速撸了一个能出门的伪素颜妆。宋人过年喜欢带缕花，用丝绸和彩纸剪成花朵的模样，小张的哪吒头上面插了两朵大红花，眉心用胭脂点了一点红。

萧靖抚掌大乐，真喜庆啊！

很有小学新年汇演那种调调了。

大约上了年纪的人，都很喜欢这种小朋友可可爱爱的模样。保庆宫的杨太后看到张嫣，老人家还记得她。太后见她过来，还请她吃果子：“燕燕这次也跟来了？你在外面住得惯吗？”

她记得之前官家把燕燕带走，是说要旺一旺子嗣。可是皇帝如今要守孝，嫔妃一个没要，哪里来的孩子？

恐怕燕燕在官家身边不得用。

张嫣站着行叉手礼，道：“回禀太后的话，官家对我们宽仁，奴在外头住得惯。公主爱读书，叫奴去识几个字……”

这是她给志冲当伴读的意思。

志冲贴着娇俏的珍珠妆，笑意盈盈地说：“燕燕陪我进学，才改的名字，单名一个嫣字。如今嫣儿能识得两三百字，进步不可谓不大。”

“看来是个勤勉的好孩子。”杜贤妃跟着赞了一句，“妾瞧着公主的气色好多了，果真长高了。”

当娘的心中欢喜，官家没说谎。

公主都成年了，还能长高啊？

志冲之前的体格偏瘦，发育的时间也晚。二十岁的姑娘补充好营养又勤于锻炼，身高能拔高一两厘米，并不是太意外的事情。

“许久不见姐姐，我想吃姐姐做的鱼羹。”志冲对着杜氏俏皮地眨眨眼，又感激地看向杨太后，“还是娘娘这里的茶最香，以后我常来吃娘娘的茶，娘娘不要嫌我烦。那日哥哥买的撒佛花都是我挑的，娘娘可喜欢？”

“喜欢，花还养着呢，没坏。”杨太后乐呵呵地说。

公主称呼嫡母为娘娘，却称自己的生母为姐姐。

这是嫡庶的一种体现形式，杜氏是妾，所以她的女儿不能喊她做娘，只能喊姐姐。杨太后虽然曾是真宗皇帝的嫔妃，可是她的养子是皇帝，她被养子册封为太后之后，她算是先帝的一个妻子。

杨太后对于自己现在的生活，是十足的满意。官家孝顺，公主乖巧，身边的杜氏能陪着唠嗑解闷，生活那叫一个舒心舒畅。除了没有孙子可以带，其余样样都好。

她没孙子可以关怀，朝廷的大事她又不是很懂。她关心公主的学习和生活：“志冲最近读了什么书？可有出去结交朋友？官家说你在排新戏。”

杜贤妃关切的目光也落在志冲身上。

谈到自己的戏，志冲神采飞扬，她给戏班子的艺人放了七日假期，又给足赏钱。大家约定好正月初七继续排练，目前先回家过年。

大宋国家规定的，新年七天乐，七天不用上班。

“最近我读到《唐书》，新戏讲的是唐朝的平阳昭公主与唐太宗平定天下的故事。哥哥给我请了骑马师父，这部新戏的规模大，不仅有文戏，还有马上打斗的武戏……”

志冲想起狄青，谈兴越来越浓，“娘娘，小青是一个好人，他的骑术可好了。他教我骑马，我现在能在猎场骑马跑几圈。”

小青听起来像是姑娘的闺名。

杨太后和贤太妃都没有多想到男女大防，因为之前官家说给志冲请了相扑的女师父。

她们以为公主的骑马师父也是女的。

“怎么突然学骑马？”杜贤妃突然问，“这么冷的天，公主到外面骑马？外面多少人瞧见了？大臣们会不会弹劾你？”

杜氏替女儿考虑，志冲现在有了公主的身份，不再是道观里的野丫头，应该像公主姑母们多学学。

京中最受人称道的是魏国大长公主，太宗皇帝的第八女，先帝的妹妹。前些日子魏国大长公主身体不太好，杜氏身为宫中代表，代表杨太后去探望过她。

这位公主尤其擅长针线女工、烹饪，从不摆架子。她的字写得很漂亮，还会作诗文。若是她再长得漂亮一些，也许她会成为全东京最受欢迎的女子。

大概亲娘的语气有些紧张，让志冲有些不舒服。

“我没有到城里骑马，只在猎场玩玩，别人看不见……”公主说话的声音带着委屈，“哥哥都说了没关系的，秋冬就是骑马的时候。我在田野上不怕冷，只觉得很高兴。”

“朕看志冲颇有几分宣祖皇帝的品格，她在骑射上很有天分，学得又快又好，尤胜过朕许多。”

萧靖帮着说话，妹妹难得发展了爱好，又不是违法害人的事情，为什么要用条条框框约束她呢。

他拿祖宗当借口，杜氏瞬间不能责怪公主。

宣祖皇帝是太/祖和太宗兄弟二人的亲生父亲，这位祖宗擅长骑射，骁勇善战，是赵家武力值最高的男人。宣祖能打，他被敌军射中左眼，竟然一直坚持作战，大获全胜。太/祖出生在军营，功夫不比老爹差，南征北战功劳卓著，陈桥兵变中被拥立为帝。

而太/宗比父亲和哥哥差一些，他敢提着刀上场，御驾亲征有输有赢。

除了这父子三人，后面的皇帝几乎没几个能亲征与敌人肉搏的。

这真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

无论是对皇子还是皇女，赵家的教育是哪里出错了？

萧靖很认真地说：“志冲是朕的亲妹妹，《宋律》没说不能做的，她都可以做。谁要骂她，朕替她骂回去。日子都是自己过的，自己觉得舒心，又不伤害别人，这便是一件好事。”

“志冲不需要和别人比，她是她，她应当怎么活，连朕都做不了她的主！”

官家的态度严厉，几乎是训斥的语气，当即跪了一大帮人。

连杜氏都给他跪了。

她第一次意识到陛下跟先帝一样，他能决断一切。她请罪道：“是妾见识浅薄，险些害了公主。”

“无妨，这仅是朕个人之见。”

萧靖的肚子里憋着好大一股无名火，大步从保庆宫离开。他刚才说的那番话，也不只是为了志冲，还有为了自己日后的孩子。

他若是有公主，定然要从小对她最好，她爱玩爱学爱闹都没关系。张嫣看他情绪不对，猜到他的心思，两人没坐轿子，他们大约在冬夜暴走了半个小时。

直到听见子时的钟声，才回到福宁殿。

有宫人送上温热的屠苏酒，官家倒了两杯，自己拿了一杯，递了一杯给张小娘子。他这时清醒许多，十分后悔。

他自己暴走就算了，张嫣这个小短腿跟着一路小跑，害得她鞋袜都湿透了。

多冷啊。

“新年快乐啊，小孩先喝。吃夜宵不？今晚我想吃羊肉串串……”

“吃，舅舅新年快乐呀。”

萧靖从匣子里取出来一只装有一百二十个铜板的超大红包，这是他提早准备，给小娘子的压岁钱。张嫣收了钱，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皇子皇女的过年红包就是一百二十个钱的标准。

他是把她当真小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