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无需进食便能生存，那么人所追求的恐怕就唯有精神食粮了。否则活着岂不是太过无聊。但争斗或许会少很多，人们的忧虑则会更少。再不济也不至常常挂念下一顿怎么办!反过来想，不用操心下一顿饭的人会不会懒成猪圈里的猪，正所谓无事生非，或者整日里无所事事，说不得人们反倒能生出更多麻烦来……

口中嚼着干粮的皆空开始胡思乱想，却不知这只不过是幻想的开始。

此时手中的干粮只剩下小半口，他无意留作下顿，何况显然不够。就算是这顿，离饱字还差至少三个馒头。是不是人在饥饿与绝境中会产生许多幻想，甚至终会相信幻觉，以至沉迷于幻境?

比如那些轻信了轮回教的病人和穷困潦倒的百姓，他们幻想的长生不老成佛升仙，从某种程度上讲，不也是想彻底摆脱饥渴的左右吗?原来，这本是绝望中的人们在绝境中再简单不过的理想。

其实成佛升仙皆空从来没有想过，倒是像现在一样饱食一顿丰盛斋宴的幻想却常常难以抑制的出现。

眼下在这种幻想中，手上干粮在琉璃灯的五彩浮光中飘起来，它们像浸泡在豆浆中的馒头块一般慢慢膨胀，每一粒都在迅速胀大并充斥了双眼所能及的所有空间。抱着三个馒头便能吃饱的初衷皆空没有伸手，只需张开嘴咬住离自己最近的馒头块。

当他咽下后，所有馒头块消失，手中的干粮也不见了。那座刻着冥行幻幽的石碑如盛开一朵莲花般向四面延展，很快又变成一方石桌。接着，类似于常宁寺斋宴上的美食就像从石桌上长出来一般，一盘盘逐渐呈现在石桌之上。觉得饿了数日的皆空不由自主地在桌旁坐下来，并开始享用这些美味。

实在是太丰盛了，虽然叫不上确切的名字，但尝得出味道，那是自己从未品尝过的味道。将所有盘子中的菜都尝了一口，不知不觉就吃撑了。其中有一道卤猪蹄是他的最爱，不免又多啃了几口。

这样的素斋绝对强过常宁寺的，也远比自己吃过的任何素斋美味。人们觉得荤比素要好吃，可他觉得这种素菜肯定比荤菜还好吃。虽然他根本就不知鸡鸭鱼肉的真实滋味。可怜从小就做了和尚的皆空从未食过荤，甚至在饭店中不小心闻着味了，都觉得是种罪过。

“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一个声音如同从天而降，又似是生于脑耳。声音不大，但足以让他震惊。说话的不是凡人，而是一位青面朱发手执一根黑木棍的菩萨。

监斋菩萨!

三千诸佛皆出在厨中，天下事大，吃饭又是头等大事。可见这位手执烧火棍看着像位武林中人的菩萨可不一般。监护僧众斋食之神祇就是他老人家了。农历十二月二十三，也被人们称为“小年”，是民间祭灶扫“尘”（陈）的日子。也就是这位监斋菩萨的圣诞纪念日。

说来还真要感谢这位监斋菩萨给自己送来如此美味的斋菜。许是刚才只顾着吃，未曾拜过才让他老人家生气了，此时才会现身。于是皆空合十鞠礼，正要正经跪拜，却被菩萨用木棒在秃顶上狠狠地敲了一棒。

“皆空，你怎能忘了戒律?”

摸着头顶那被烧火棍打出来的大包，皆空早忘了跪拜。心下只道这位监斋菩萨真会冤枉人，自己此生最是恪守清规戒律，从未敢滥杀无辜，哪怕踩死一只蚂蚁，拍死一只蚊子。至于荤戒，也是从来不知肉味，犹是不必提色戒了。于是颇感委屈的皆空不解地问道:“还请菩萨明示，弟子触犯了哪条戒律?”

“哪条戒律，还要装蒜不成，难道你不知自己刚才都吃了些什么吗?”

皆空道:“斋菜呀!”

“斋菜!?”青脸的监斋菩萨显得很是愤慨，他发怒的样子还真有点吓人，特别是举着烧火棍时，就像家长训斥不听话的小孩。

可皆空仍是莫名其妙，“是啊，这些难道不都是用金针、木耳、香菇、冬粉、土豆、红枣这“六斋”或者三菇六耳、瓜果蔬茹做成的斋菜吗?”

没有一副慈眉善目的菩萨脸，青面虽无獠牙的监斋菩萨那双圆鼓鼓的大眼睛最是唬人，他手中烧火棍当当地敲着盘子道:“可你仔细瞧瞧刚才都吃了些什么，西汁鸡腿，炸黄雀，椒盐肘子，熏香鸡，卷筒蟹粉，锅巴鱿鱼，荷叶肉，卤猪蹄……这哪样不是荤腥，哪样不得杀生?!”

这话让皆空不免笑出声来，难道菩萨也会被素斋厨师所蒙蔽，还是在故意逗自己?于是他指着桌上菜肴道:“菩萨，西汁鸡腿和炸黄雀难道不是用豆皮包裹冬笋香菇先炸后炒而成的吗?椒盐肘子完全是土豆上涂了兑好的味汁炸成这个样子的，卷筒蟹粉的蟹粉那是胡罗卜碾碎而成的呀，鱿鱼则是用藕粉煮成的，荷叶肉的肉是米粉子炒得焦黄，卤猪蹄就是……”

“住嘴!”

监斋菩萨真不好惹，皆空正得意于自己在太圣寺时与厨舍有过接触，才可以交代得如此清楚，谁知又挨了一烧火棍，立马秃头上的包便多出来一砣。现在头上两个包像极了小牛犊初长的犄角。

又听菩萨训道:“皆空啊皆空，睁大双眼看看清楚吧，不要再被自己的荦欲蒙蔽了心眼呀!还不随本尊念那悔过经……”

一时佛声如雷轰轰炸耳，随着悔过经的响起，桌上的斋菜也一样样地显露出原形。哪是什么豆皮笋子土豆胡罗卜，分明就是连皮带血的生肉呀!至于究竟是猪肉还是鸡肉什么的，皆空实在不敢再作分辨。简直不敢想象，他吓得赶忙打坐合十虔诚地念起悔过经来。

也不知念了多久方觉气定神怡，双目自开便可以辨清是非。那位青面大眼的监斋菩萨早已不知何往。眼前冥行幻幽的石碑依旧，琉璃灯也在，不过灯上镂空星眼中袅袅而出的蓝色薄烟愈见稀少。

似乎经历了一场噩梦，只是醒来后为什么还要把自己的脚叼在口中?

又似乎如梦初醒，当皆空放下脚，只见那脚指已被自己啃得鲜血直流!

皆空大惊，细思极恐，难道之前他啃的卤猪蹄竟是自己的脚?想到此，他直冒冷汗。若不是监斋菩萨及时出现，是不是就要把自己的肉身当作斋菜吃掉了?!

摸了摸胸口那只空瘪的干粮袋子，肚中便不由自主地咕噜起来。方才想起袋子里早就没有干粮，要不之前在外面怎么会嚼草根?难道自己饿昏了头出现了幻觉。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幻觉中出现了满桌的素斋那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什么会把自己的脚当作了卤猪蹄，即便啃出了血也豪无知觉，想到此皆空怀疑的目光又落在了那盏神秘的琉璃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