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病抱寒霜剑》

第 228 章 风飘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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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明净的天空迅速晦暗下去,六部桥北巍峨错落的歇山庑殿,都蒙着一层铅灰色的阴翳。乌云卷涌,笼罩着皇城峭拔的天际线,一线明丽的阳光隐隐透出,顷刻又被墨云吞噬。

“温崇明多虑了。不止是清远坊一处,连带周围八坊,禁军稽查之森严,堪比文正元年那场大乱之际!九坊所有道口都设置了拒马横栏,过往之人不拘身份,必须核验身份文牒。西四牌楼为防刁民寻衅滋事,更是划定了百姓观刑的片区,布衣黔首不可越雷池半步,否则一概以劫法场重罪论处——实在是,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啊!”

温恪翻身下马,疾步朝崇明司大殿走去,劈头盖脸问道:“那西四牌楼检录名册呢?十三队捧日禁军,为何只有十二番牙旗在场?”

言罢,他脚步一顿,点漆般的墨眸,直直盯着那名随吏,一字一顿道,“仇参军,那检录名册可是你秉的笔——一番旗下辖百人,怎可能悄无声息擅自离开!”

仇参军听罢,心里咯噔一声,额头冷汗直冒,一时答不上话来。他身为殿前司参军,不过一介身份低微的书佐文职,检录名册上虽盖了各司府衙朱泥官印,可万一此中出了什么岔子,想来殿前司的几位大人,势必要拿他这个小小参军来顶罪挨刀。

“温崇明,您、您言重了。捧日上护军……许是接了苏将军密令,率第十三番禁卫秘密赴清远坊各处搜寻魏氏余孽的线索。您也知道,今日销毁魏贼牌位闹得上京满城风雨,云中旧部对魏檀又素来死忠,主公牌位被毁,还不跟掘了自己亲爹祖坟一样,怎能不闻着腥味儿摸过来!捧日卫已在西四牌楼布下天罗地网,正是绝大的缉贼良机啊!”

“苏禅?”温恪冷笑一声,半点不留情面,“他捧日大将军当真手段超然!前些天阖城大索,扰得京畿一百零八坊鸡犬不宁,却连云中魏氏的影子都没瞧见!区区一百人的捧日禁卫,还想在清远坊这么个弹丸之地,捞到云中魏氏的一片衣角?苏将军做的真是好大一盘局,焚罢灵牌,再遍发通告,生怕别人瞧不出似的,呆愣愣等着云中魏氏今日来清远坊自投罗网——真当这天底下所有的人,都跟他一般愚莽不成!”

只听哗啦啦一阵风吹纸页的乱响,数十张新揭下的官司榜文,被温恪兜头摔在他脸上。

秋风大作,尘沙漫天,细碎的雨珠子如牛毛飘洒。仇参军胡乱将榜文拢起,顾不得眉上沾着未干的糨糊,匆忙回头,飘落地上的十几张榜文已被狂风吹远,很快,又被细雨打湿。

他忙不迭小跑两步,跟上温恪步伐,用袖管擦了擦额头冷汗:“温崇明息怒,您息怒,如今事态未明,一切……呃……只是卑职擅自揣度。据清远坊十六处街口驻兵回报,今日午时三刻之后,坊间确实不曾见过有捧日禁军来往。此事已上报殿前司,烦请您再稍等等……”

“申时尽前,我要拿到详报。”

温恪冷冷吐出几个字,一指崇明司大殿前的水运转仪钟,斜睨了仇参军一眼。后者闻言脸色一白,眼底的茫然惶惑不似作伪。

不在清远坊巡缴,便很好。

比起捧日卫十三番旗是否擅离职守,温恪显然更在意魏殳返途中是否横遭禁军阻挠。此时已近日晡,一个多时辰过去,短短三里路途,就算缓步绕行,无论如何也早该抵达了延真观。

可当温恪第四十三次抬头望向天空,只见墨色的疾云在高空翻涌。黑压压的云山里,隐隐闪过青白色的电蛇,别说是一只传讯的信鸽,就连一羽飞鸟也无,乌沉沉的天色,阴得令人心颤。

温恪长眉紧锁,等得愈久,愈是焦躁,不住拨动着南红珠的指尖,下意识攥紧了佛珠。

旁敲侧击得来再多的消息,无论如何也无法令他心安。从府门到大殿,沿途路遇不少在凤羽令裁撤之后,将将重返崇明司的署吏,署吏们一见温恪,既惊且喜地朝他行礼,温恪却始终心神不宁,略一颔首,快步踏入殿中。

耳畔传来燕山以北,隐约而渺远的雷霆声。

“小温大人,这是城门监与税关大宗货物审核造册名录,年限从武昭二十三年初至二十六年底,已有了比对结果,请您过目。”

温恪接过文卷,竹浆纸上密密麻麻誊抄着的,是这几年间在东州各路城门监过境商货的类目、重量、商队脚总姓名籍贯,负责审查的官吏名姓、与商货最终在东州境内的流向。

运抵京城那整整三十大箱的城门监检录备案,在短短三天之内,已被崇明司数十名计吏快速汇编为厚不过寸许的简明纂要。这事儿若说出去,恐怕要令朝中过半的翰林编修当场汗颜,不得不说堪称神迹。

凤阁那道朱羽令,无疑让势单力薄的崇明司狠狠吃了个暗亏。

这些出身低微的署吏顶着来自世家的巨大压力,刚刚才自三省六部被提调回来,一个个却如训练有素的老兵一般,分毫不见被中书省打压的颓色,前后不过一个时辰的工夫,已有条不紊地铺展了卷轴,埋头书案各司其职。

武昭动乱之后,东州朝堂风气大坏,再难见一个清正名臣,官员大都人浮于事、庸碌无为,仇参军愕然瞠目,已有十数年没见过这等公廨上下戮力齐心之景了。

大殿中的所有人都在低头办公,偶有的探讨交流,也是轻声细语,唯他一个闲人在殿中呆呆兀立,显得分外惹眼。

仇参军只觉脚板心像踩着根尖利的毒钉子,火烧火燎的难受,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僵着笑脸朝温恪行了一礼,刚往殿外挪了半步,却见温崇明斜睨过来,冷冷道:

“站着——我准许你走了么?”

“温崇明……”

“申末,详报。”

铜漏的滴答声敲着耳膜,仇参军一噎,连连点头,哪敢造次。温恪刷剌剌将纂要翻罢,才舒展的长眉,又是微微一蹙。

涿郡范氏这入关的五十三批香料,过所备案竟是做的天衣无缝。太师府暗账上写着的,都是些“锦瑟”“五十弦”“暖日”“玉生烟”之类暧昧不明的隽雅诗词,竟无一能与之对得上号。

难道,从范希文府上搜出的账簿,竟是假的?

“詹主事……”

温恪话音未落,却见大殿通传几步跑上前来,低声同他耳语几句。

“工部都水监丞衡轸?”温恪一怔,念过这个陌生的名字,却不知崇明司何时与都水监搭上了关系,长眉一轩,隐隐有了猜测,“速速请他入殿。”

殿外朗声一道通传,一名青袍文官已快步入得殿中。来人生得浓眉阔耳,面貌端方,手中捧着一只素锦长匣,径直走向主座,躬身行了一礼:“卑职工部衡轸,见过小温大人。”

衡轸并不赘言,低声禀明来意,温恪听罢,立刻意识到此物事关重大,望向素锦长匣的目光,庄重了三分。

匣子一打开,白绸上托着的,竟是三幅长卷。衡轸抖起丝衣大袖,小心将卷轴展开,徐徐呈现在眼前的,赫然是一幅京畿内外详尽渠图!

图画描绘之细致,实乃平生仅见,就连一旁见惯了皇家珍本藏书的龙图阁掌书吏,也忍不住驻足惊叹。

图纸丈许见方,将京畿内外川泽、河道、津梁、水闸、暗渠,甚至连官制漕运船的吃水深浅、历年春汛与冬封时期,河道水文记录,乃至所有大小桥梁拱券高度,都一一注明,无一阙如。

上京城之繁华富庶,通过这一条条水路,和一道道桥梁,于方寸案牍间展露无遗。京城四水贯都,这些常被兵家轻视的水道,正是整个庞大帝国的喉管,单单颍川一条线,就承载了全东州近半数的漕粮运力。就算不通文墨的氓夫,也能从它勾画得纤毫毕露的津梁泽川里,瞧出这渠图的非比寻常来。

“渠图既已送到,幸不辱命,卑职先请辞了。”

都水监丞从容一揖,并未点破究竟受命于谁。如今的工部尚书安陵君,正是安广厦的父亲,崇明司正值一筹莫展的关口,偏有都水使者奉上这样贵重的东西,其背后的执棋人,自然不言而明。

“有劳衡司丞。”

魏殳送他的寸金糖,还静静躺在案上,一尺开外,是官家赐下的珍珑局。

这一路秋风萧瑟,怀中寸金糖清甜的香气,早被吹得彻凉,而今静置案头,柔软的栗子清香,又透过亮晶晶的牛皮纸,悠然弥散开来。

温恪心头酸胀难言,耳畔嗡嗡有声,似乎又听见了鸽子振翅时发出的微响。他透过直柩月窗,往殿外一望,天色晦暗,疾云翻涌,哪有什么飞鸟,又忍不住去看大殿内的铜漏自鸣钟。

距离申末,还有足足七刻之久。

崇明司与云中魏氏,一明一暗,在贵霜鹰哨的窥伺之下,俨然已化身守护京城的两道防线。魏殳音讯暂无,他身为执掌麒麟金令的崇明使,寸步都不能退。

温恪闭了闭眼,默念两句佛偈。此时此境,竟唯有劳形于案牍,才能换得片刻分神。

他勉强压下心头焦躁,让自己稍稍平静下来,抬手招来几名心腹计吏,低声商议几句,其中一人对着渠图默视良久,忽然灵光乍现,竟是与温恪异口同声道:

“赈灾协饷。”

所谓“协饷”,特指由朝廷中央拨给地方的款项,武昭末年由计省度支部拨付云中、定襄、玉门三郡的一百七十万两赈银即在此列。

赈银出库账目,在度支部写得明明白白,“出库纹银壹陌柒拾萬两”——纹银,而非轻便易携的金铢。

这么多的银子,合计十余万斤重,从京师到淅川千里路遥,可不是简简单单一队牛马就能搬得动的。苏禅时任捧日都指挥使,负责押运这十多万斤的西陲协饷,漕运无疑是最优之选。

东州官制的漕船,底长五丈一尺,甲板厚约二寸,一律用的上等楠木,一十四座梁头,深约四尺,还有阔约一丈四的使风梁。武昭二十四年深秋,汛期已过,京城河段水深最浅处不过半丈,漕船若要顺利通航,顶多载运二百石的货物。

若要装完这么多的饷银,再算上每船须配备的舵工、锚工、桅工、纤夫、杂役数十人,和监押的百名禁军,这样的饷船,最少也需要十艘之数。

可记录在册的饷船,却只有其中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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