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涯被带上篷船的时候醒了，他喝下一碗黑漆漆的汤药，那位白纸遮脸的仙道人说，这是为了为了防止你们在半路上生病做的措施。无涯捕捉到了要点，嘴里稠稠的一阵苦味逐渐蔓延，直至四肢乏力失神，他倒头栽倒，迷迷糊糊被那位道人送进了篷里，他视线依稀张着，看到一簇火光悬浮半空，随后被放在角落里，旁边响起断断续续的人声，听不大清楚，大概是“那孩子是晴家人”“若是得罪他们”“煞疬灾厄刻不容缓，我们不能迟疑，嘉月门主”诸如此类的交谈。

他略懂，睡醒后船舶依旧在挪动，窗外天光隐隐透进来，房中央火光浮着，无涯抬起脑袋，见了靠在对面角落里的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那位少年模样俊朗清明，尤其是那头湛蓝头发，如海那般，无涯看得呆了，不知如何开口，那位少年倒是开了先话：“你也是被抓过来的吗。”无涯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你是谁。”那位少年却问：“问别人名字之前是不是应该先报上自己的。”无涯回答：“无涯。”那位少年弯嘴淡淡笑起来：“意忠，如意的意，忠诚的忠。”

梦境戛然而止，无涯幡然睁眼，迎面刺眼的日光，因为体内存了十根煞针，还有姜鹤霄的封印，再加上晴厉，三重封印，致他动弹不得，无涯一阵低喝，动了浑身经脉企图冲破封印，他双眼赤红，血液从鼻腔持续流出，也从未停歇，室内陈设被真气撼动，纷纷啷当倒地，待他破了封印，晴厉已推开了门。

一根银针破出肉身，刺向晴厉，被他截住，无涯气得发笑，摇摇欲坠地冲过去抓了他脖颈：“晴秋成！”被姜誉撂倒。

晴厉凉凉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黑蟒钻进室内，将无涯紧紧缠住以防那厮有所举动，晴厉继道：“春门主不清楚五个孩子分别是谁，你肯定知道。”蹲下去与他平视，笑得眼睛弯起来，“无涯，咱先来讲讲这件事儿呗。”

无涯道：“这事儿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说有一个是我晴家人吗。”

“是说过。”

“这不就有关系了。”

无涯呵笑一声。

晴厉微微眯眼，黑蟒顷刻间死死缠紧无涯身躯，无涯几乎呼吸不过，额角青筋暴起，脸面通红，似是支支吾吾地道出一句话：“你，我可以告诉你。”他嘶哑地笑起来，“原先是你晴家抛弃了他，他被带进蓬莱岛，被独月害死了，事到如今，你凭什么问他过往。”

晴厉沉默半晌：“凭他是我兄长。”

“原来你早就记起来了。”

“记得□□分吧。”晴厉挪到蒲团上坐着，姜誉在旁入坐，随手施法，扫帚开始挥动清扫地板，只有无涯狼狈地被黑蟒缠着，也不知是什么坐姿。

无涯道：“松开我。”

晴厉笑眯眯地点头：“可以啊，你得先告诉我怎么回事。”

“说之前我就被勒死了。”

“你要整什么幺蛾子以为我不知道吗？”晴厉朝他弯眼笑起来，无涯脸皮竟抽了抽。

晴厉随手倒温，晃了晃，递到对方嘴边：“瞧你嘴巴干的，要不然喝点？”

“不喝。”

“那我喝吧。”将那杯茶尽数饮尽，沉默半晌，缓声开口，“我两岁后再也没见过他，偶尔偷听我母亲提起，晴春明被送到了长留山北脉，那里的羿族是晴家旁支，需得有个正门的当家人，晴春明就是那个当家人，他离开的那年不过十五，后来我再没见过他。”目光望向无涯，“你说他被独月带走，应该是他去了北脉之后的那段时间，无涯，你说他死了，那你又是谁。”

无涯道：“我不过是半途被抓上船的凡人。”

晴厉沉默很久：“那你为何能使动极乐。”

无涯挑眉：“我怎么不能？又不止你们晴家血脉能使动，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顺着线索找办法总能探到漏洞，况且晴春明死之前，还将解封的咒语传给了我。”

“好，第二件事。你当初乔装葛良越接近我，除了石静迁参与此事，还有谁？”

“就我们两个。”

“为什么？”

“能为什么。”无涯笑两声，面目平静，“当初我确实不止为了咒文，单纯想整整你罢了，噢，你那只眼睛，至今存在我藏宝阁里。”话音落，弃疾剑猛然刺进他大腿血肉，无涯闷哼一声，额角冒汗，抬眼瞧向姜誉，“这就心疼了么姜鹤霄，我都还没细讲，要不然我再给你看看晴秋成那段噩梦？”

晴厉沉声打断：“够了。”闭闭双眼，睁开，“单单一个极乐灯满足不了你是不是，为何还要咒文？”

“据传说，往生极乐两者神器合二为一，入鬼冥调阴阳，摆渡魂灵回溯时间，这种好东西摆在眼前，怎能不去试试。”

“若是假的呢，你所作所为害人害己。”

“不假，若是假的，我也不后悔。”

半月后，晴厉在灵鸟啼鸣中睁眼醒了。

他披衣起身，出门去了客室，见罗玉坐在座上凝思，顿半晌：“你怎么在这里。”

罗玉见是他，站起来：“无涯在不在？”

晴厉阻他去路：“别去。”

“那厮设计害我成楠，我怎么能忍着不去找他揍上一顿！晴秋成，你不是也恨他么，无涯当年那么害你，让你变成那副惨样，你就不恶心他不怨恨他么？”

晴厉摇头：“我不想把时间浪费这上面。”

罗玉说：“你是不是傻？这不是浪费不浪费的问题，是尊严问题。”

晴厉纳闷道：“尊严能当饭吃吗。”

“……不能。”罗玉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算了，我说不过你，姜鹤霄呢，我和他说理去。”

晴厉畅快道：“他是我的人，只听我的。”

罗玉听得起鸡皮疙瘩，浑身抖了抖，满脸可惜：“你们两个大男人。”嘴里嘟嘟囔囔，扯开话题，“仙界到处追查你们踪迹，暂时别出山避避风头。”

晴厉点头：“屠秀他在哪。”

罗玉道：“他在应海那里。”

“哪里？”

“海里。”

“也好。”

“也好？”罗玉口出惊愕，“现在他们两大男人整天腻在一起，你说也好？”

“……两男人怎么不能整日腻在一起了？你这就是偏见啊罗念生。”

“这不是偏见不偏见的问题，这是原则问题。”

晴厉坦然道：“我的原则就是管他是男是女是妖怪还是恶鬼，只要是能聊得来的，就能整日腻在一起图个高兴。”

罗玉安静良久：“你想法挺独特。”

“多谢夸奖。”

姜誉摘了一篮蔓菁荠菜，手里拎着只野山鸡，晴厉瞧得欢天喜地，凑凑到人旁边蹭蹭脑袋：“我快饿死啦哥。”

“睡得好吗。”

“好啊。”

后几日，晴厉还想着找空闲的时候拿了无涯的那盏极乐灯，因着那玩意儿本就不大好，但又担心万一拿了来，与咒文恰好撞上，会生意外，便暂且打消了这种想法。

关于绝命蛊解药，当日姜誉整整威胁了无涯三日，起初无涯还挺随性自在，一副管你说什么我都不听的懒散模样，直到他发现连自己睡觉姜鹤霄那厮都会阴沉沉地站在旁边注视：“……”无涯有些受不了，无奈之下交了解药，最后安安然睡了好觉。

晴厉觉得，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吃饭睡觉果真排头一。

深夜无涯被人掳走，那厮功法深厚，还是专门挑了晴厉二人纠缠悱恻情意绵绵的关键点去的，实在是心机颇深，晴厉对此有些后悔，表示自己不该缠着姜誉要了好些次，导致双方失了分寸不知年月。

姜誉却觉甚好，无人打搅甚好。

总仙台上仅有一人，独月那厮占了主座，近日都是他独揽大权。无涯未见其他人，可惜未曾问出一句话，全身被定魂穿戳透了，血液徐流，无涯雷打不动，却也怀念晴厉他们的做法，顶多就是被刺了一剑，无涯疯笑起来：“独月，这么久没见，没想到你还是这样手毒。”

独月手揉额骨，眉间颇为深深疲倦，其垂眼望向座下无涯，眼神里斥着冰冷：“无涯，你潜藏多年我却从未对你起过疑心，还说你藏得太过狡诈还是我老了心软了，瞧瞧每个人都觉得是一副好心肠。”

无涯冷笑道：“好心肠？这句话你配说么。”

独月却道：“极乐灯交出来。”

“这么快原形毕露了么。”

“那属于仙界。”

“极乐灯本就是我的，何来属于仙界。”

独月眉头微蹙，起身顺着石阶缓缓走下，待近了无涯，无涯便被一股无形真气掐住脖颈以至于整个人腾空而起，那会儿独月的脸已显阴鸷，他伸手抓住无涯肩头，忽而一用力，竟生生将他左臂扯断了，血流如注，无涯当场惨叫一声，疼得脸色发白，咬牙切齿：“独月！”

独月甩掉手臂，面色颇冷：“交出来，要不然别怪我扯掉你另一只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