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普镇的回信，已是七夕之后的事情。

相比于韩宥那三页纸的书信，洛家这封信则要简单的多，总共不过一页加两行。

据信中所写，韩洛两家确实是世交，交往始末与韩宥所言亦并无出入，这些都还在洛影意料之中。她唯独没想到的是，自己从老爹这里了解到的情况，竟然远没有从韩宥信中知晓的多。

洛影自问不是一个多事的人，从来不去主动打探别人的私事。她向来信奉“事不关己多问无益”的原则，也坚信人与人之间应该保持一点距离，就算彼此藏有秘密，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没有必要太过在意。

只是在韩家这件事上，洛影却是另一番考量：她毕竟是洛家人，也早已过了及笄之年，不再是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对自家的事自然是有权知晓的。此番竟然毫不知情，个中细节还要从外人口中得知，她心中难免有点酸涩，觉得很不是滋味。

其实，等待回信的这段时日，洛影想过很多，也在不断自我安慰，她一度希望爹娘对她并非刻意隐瞒，只是觉得此事无关紧要，没有必要告诉她。但是，从这封似是而非的信里，洛影嗅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她几乎可以断定，爹娘绝对是隐瞒了一些事情。

洛影不明白他们为何要瞒着她，究竟有什么事情是她不能知晓的。这件事扰乱了她的思绪，让她觉得莫名的烦躁。洛影平生第一次这么厌恶欺瞒，她渴望人与人之间能够保有一份真诚与坦率，可以多一点点信任。其实，归根结底，让她难过的并不是事情本身，而是众人对这件事，乃至对她的态度。

即便如此，洛影还是像往常一样，什么都没有多问。或许是性格使然吧，她不喜欢刨根问底，更不愿勉强别人违背本心。

韩先生写给洛老爹的书信里留了地址，洛家的回信直接寄往韩家，不用再经颜裕之手转送，省去了许多麻烦。至于洛影收到的这封信，重点全在最后一页的那两行字中，左右不过是叮嘱她，记得给韩宥回一封信。

洛影只晓得对方是韩家长子，年纪稍长于自己，其余的却是一无所知。她实在不知要写点什么，但出于礼貌，还是给对方回了一封简短的信。

那晚，洛影写废了三张纸，才终于完成了爹娘交代的任务。

四日后，她在茶楼等到了颜裕，并托他帮忙转寄这封并没什么实际意义的书信。

颜裕很爽快的答应了洛影的请求，并随手将信塞进衣袖中，“在下近日正好要去一趟洛州，可以亲自把小洛的信交到韩兄手中。”

“洛州在哪？很远吗？”洛影隐约记得，韩宥在信中曾提到过他们如今定居在了洛州，却不知洛州究竟在哪里。

“不算远，若是快马加鞭，不足两月便到了。此番倘若一切顺利，在下兴许能在年关之前赶回来，将韩兄的回信一并带给小洛。”

“啊？……哦，那个，应该没有回信了。”洛影怕颜裕误以为信中有要紧事，而疲于赶路，忙下意识解释了一句。

听完这句话，颜裕脸上的表情变得有点耐人寻味，他直勾勾地盯着洛影看了许久，眼神里带着些许探究的意味，嘴角也不自觉地微微扬起，语气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那可不见得。”

洛影被对方盯的有些发毛，忍不住又解释道：“呃……韩家的事和我没什么关系的，我与韩公子又素未谋面，该说的也全都说完了，他自然是不会再回信了。”

洛影心想，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寒暄这么多，已经是极限了。她料想这个韩公子纵使修养再高，也不可能给她回信了。若还有回信，那可真就是没话找话了。

颜裕刻意拖长了语气：“哦~原是素未谋面啊~”

洛影郑重的点了点头：“是啊。”

颜裕朗笑道：“小洛啊小洛，你可真是……”

“啊？什么？”

“哈哈，没什么，就想叫叫你。……走了，年关见！”

颜裕的心情看上去似乎很好，他摆了摆手，大笑着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只丢下洛影一人，如丈二和尚一般摸不着头脑。

……

草木凋零，阴气始凝；气肃霜降，寒冬初显。

梓州迎来了秋日的最后一个节气——霜降。

这段时日，茶楼的生意也冷清了许多。洛影又一次在这里见到了周羽。

她今日穿了一条月影白暗纹提花长裙，罩着同色缘边绣花对襟长衫，独自坐在二楼靠窗的地方饮茶。洛影一走进大堂，就看到了周羽的身影，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她。

“阿影，上来陪我饮一盏吧。”

她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来是喜是悲。但是洛影隐隐觉得，她似乎有很多心事。其实，这种感觉在她们初次见面时就已萌生，经过七夕小聚，如今倒是更加强烈了。

洛影在周羽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忍不住细细打量她。周羽身形单薄，面带愁容，笑不达眼底。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清冷的气质，如欲碎之琉璃，欲散之彩云，颇有几分美人灯的韵味，让人很难移开双眼。

洛影不禁感叹：这般容貌与气度，在她生平所见的女子中，恐怕唯有鸿影能与之比肩。不过，说来也奇怪，她们二人虽然年纪相仿、容貌相似，气质却是迥然不同。以至于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她们的五官竟是那般相像。

一缕微光透过枯黄的枝丫，落在周羽的脸庞上，她的视线已转向窗外，原本紧蹙的眉头也略微舒展了几分。

正在洛影目不转睛地盯着美人发呆的时候，忽然听到街上传来一阵孩童嬉戏的声音。周羽的眼波流转，朱唇微启，露出一抹浅笑。

洛影下意识顺着她的视线向外望去。

此时，街边梓树下，正坐着一对孩童。大的是男孩，约莫十一二岁，小的是女孩，约有四五岁。此时，那个男孩正抬起胳膊，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衣袖为女孩擦拭脸上沾着的污渍，女孩手上还举着两串糖葫芦，笑的十分香甜。这两个小家伙似乎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把外界的喧嚣与浮华全都隔绝了，圈出一个美好的，没有被任何浊气侵扰的世外仙境。

洛影心中一动，忍不住低吟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周羽默默重复了一遍诗句，顺势饮了一口茶，才缓缓开口：“想来，这世间最美好的感情，莫过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洛影轻轻点头，表示赞同。

“唉~”周羽突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眸，看向洛影：“阿影，你可曾有过青梅竹马？”

“……”洛影迟疑了片刻，正欲摇头，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柳留的身影。一瞬间，她想起二人年幼时一起采桑葚、摘青梅的画面，往事虽是历历在目，却又恍如隔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半晌，洛影才回过神来，缓缓开口：“有呢，阿留。”

这个回答是周羽始料未及的，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哑然失笑：“傻丫头，阿留是女孩子，不算的。”

洛影老大不乐意地撇了撇嘴：“哼，李太白又没说手帕之交不能算作青梅竹马！”

“也是，那就勉强算吧。”周羽无可奈何地笑了，又问道：“除了阿留呢，还有吗？”

“没了。”洛影摇了摇头，“嫂嫂呢？也有青梅竹马吗？”

其实，洛影对此倒也不是真的好奇，只不过是顺着对方的话随意接了一句。

“有的。”

周羽只是简单回了两个字，半晌没有继续说话。就在洛影以为这个话题就此终结的时候，对方突然再次开口，这一次她的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六岁那年，我的娘亲过逝了。家中琐事很多，爹爹忙的不可开交，只得把我送到巍州的外祖父家寄养，这一住便是大半年。那时候的我很笨，不会说漂亮话，也不会讨人欢喜，总是喜欢一个人闷坐着，在那个家中显得格格不入。

直到遇见阿峤。

过了十几年，我依旧能够清楚记得那日的情景：那天晌午的日头很毒，我像往常一样，独自坐在院门外的台阶上，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马，盼望着其中有一辆是爹爹派来接我回家的。没准掀开车帘，还能看到爹爹和哥哥坐在里面，对着我笑。

当我数到第九辆马车的时候，一团影子突然遮住了刺眼的日光。我一抬头，就看见一个漂亮的小男孩站在我的面前。

‘小丫头，你为什么整日坐在这里发呆，还哭丧着一张小脸，是不是有人欺辱你了？’

他是我见过眼睛最亮的人，像天上的星星，温暖却不炽热，能够照到你的心底。

突然被一个陌生人关心，千般委屈全都涌上了心头。那一瞬间，我想起了过逝的娘亲，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爹爹和哥哥。不知怎地，我的心底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竟不争气的流下了眼泪。眼泪里既有寄人篱下的委曲，也有独在异乡的孤独与寂寞。

看到我这般模样，他不知所措的攥起两只小手，急得直跺脚：‘哎呀，你别哭呀，……旁人该以为是我欺辱你了，这要是传到爹爹那里去，他肯定会揍死我的！……那个，要不，我请你吃红豆糕，你别哭了好不好？’

我急忙止住了眼泪，羞愧的垂下脑袋，不敢看他的眼睛。也不知他从哪里掏出了一包点心，递给我：‘喏，这是我从厨房偷来的，特别好吃，我自己都没舍得吃呢，都给你吧！’

我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他抿着嘴，硬是把糕点往我怀里塞。我拗不过他，只得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捏了一块红豆糕，攥在手心里。

‘小丫头，你怎么不吃呀，这个可好吃了，你快尝尝！’

我听了他的话，把那块红豆糕塞进嘴里，细细咀嚼。他没骗我，那确实是极好吃的，抵过我以往吃过的所有糕点。

看我吃的香甜，他的表情显得很雀跃：‘慢点吃，这些都是你的。你若是喜欢，我今晚再去偷几块！’

从那天起，我们就成了好朋友。

他每天都会给我带红豆糕，陪我捏泥人，给我讲故事。

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是大半年。我终于等来了爹爹和哥哥。

临走那日，阿峤塞给我一大包红豆糕：‘喏，给你的，路上吃。……阿羽，等我长大了，就去梓州寻你，好不好？’

他的眼神坚定，语气郑重。我笑着点头：‘好，我等你！’

然后我就坐着马车，离开了巍州……”

往事，总是让人变得柔软。周羽的眉眼，也因此格外柔和。她说完这番话，久久没有再开口。

洛影的心，像被和煦的春风拂过一般，涌上一股暖流。她忍不住问道：“后来呢？他来找你没？”

周羽没有直接回答洛影的问题，而是再次将视线转向窗外。此时，那对孩童正在玩弹弓。男孩的准头不错，一颗圆润的石子从他指尖飞出，打落了枝头立着的雀鸟，惹得小姑娘拍着小手，咯咯的笑个不停。

“洛影，张婶找你！”赵齐的声音很洪亮，打破了半日以来的寂静，也唤回了洛影早已飘到九天之外的思绪。

“来了！”洛影匆忙起身，对周羽微微颔首示意。对方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表情有点呆滞，只是胡乱应了她一声。

下楼时，洛影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在吟诵诗文：

红酥手，黄縢酒。

满城春色宫墙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