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查进门的小姑娘是谁时,小朱就把人手派去了六皇子府。没想到这哥们穷得紧，连个像样的幕僚都没有。从薛府回来，他竟是跟两个太监议事的。

这几位并没疑心小朱扯谎。区区幕僚,岂敢哄骗皇子？然薛朱二人瞬间怒意，小太监看得明明白白。倘若遇上的是薛小姐,这家必不答应。

六皇子恼怒道:“说到底不过商贾之族，还由得他们答不答应。我进宫求父皇要来做姬妾,他就得送来。”

老太监道:“只怕有人相劝。”

六皇子哂笑:“不就是大哥的狗腿子？我无心龙椅，要个女人罢了。绕弯子说些好听的，父皇必随口答应。君无戏言，答应了便成。既是三皇嫂义妹,我岂能亏待？”

“主子，使不得。”小太监正色道,“不明法师实实在在会法术。”

“我乃当朝皇子,神明护佑。他还敢对我施法不成。”

两个太监慌了,连忙跪下苦苦相劝。好说歹说说了半日,六皇子勉强打消念头。

因提起“夏氏”好模样，神采奕奕、与寻常女子不同。老太监禀告主子:先头六皇子府里正是被此女把持。正妃退避三舍不说，爷们也跟面团似的随她搓圆拍扁。饶是如此，六皇子依然想要。先帝的儿子早成丧家之犬。漫说庶妃，就算是正妃也要得。

只是事儿得一件一件来。明儿先跟母妃商议梁氏出家。六皇子又万般舍不得,迎风垂泪良久。

不多时桃源派的兄弟报回薛家。他们被皇帝家害死了一众先辈,不免幸灾乐祸。薛蟠与小朱互视森然假笑。

薛蟠当即去见魏侍郎，假惺惺的愁眉苦脸。说自家悄悄救了个人,其实只是看她可怜。没想到让六皇子撞见了,吓得赶紧送走。魏柔儿啼笑皆非,问是谁、送去了哪儿。和尚说是秦淑嫔那个孪生妹子。既然她全家即将发配北美,就送去北美。魏柔儿登时知道六皇子看中了人家美貌，摇摇头。遂托一位得脸的老太监转告给他母亲丽妃。

隔天六皇子进宫请安，细述经过。因要送走梁氏，娘儿俩长吁短叹。六皇子没提薛小姐，单说夏氏。丽妃忙告诉他那位其实是罪官之女，武艺高强杀人如麻。六皇子只得作罢。

恶人自然不能主子来做。六皇子尚在宫中，老太监先行一步，强逼侧妃梁氏离府。梁氏手持剪刀宁死不走，被另一名太监从侧后偷袭、打昏了。

昨晚六皇子来时，梁氏的贴身大丫鬟便看得清楚，忙跪下道:“公公。昨儿殿下话里话外都是于心不忍，我们主子没听出来，奴婢听出来了。还望公公给个缘故，究竟为什么。”

老太监道:“你倒是个明白的。你主子并无过错。只是人人知道殿下爱她。但有她在，大族小姐不愿进府。如今只委屈她做两三年姑子。单等正妃诞下世子，还接她回来。安生吃斋念佛便是。”

大丫鬟垂泪道:“若如此，奴婢好生劝劝她。”

“嗯，懂事。”老太监点头夸赞。

大丫鬟忙奉承一大堆，又磕了三个头，方起身指挥小丫头们收拾东西。

梁氏昏迷着被架上马车。城外唯有牟尼院是最大的庵堂。因事情仓促，梁氏先送过去、别的日后再说。牟尼院何时收过这么大的人物儿？竟不知如何是好。老太监里里外外亲自查看，择定了一处偏僻小院命安置梁氏。

这些事传回薛府时，薛蟠懵了半日。又是法师又是权僧，呼风唤雨了这几年，他早都当自己有些分量了。合着皇子眼中，想要他妹子做姬妾依然只需说一声；太监眼中，自家压根不是大族。半晌他看着小朱道:“为何他敬慕茵娘？”

小朱道:“他已看见茵娘之本事，将她当成人物儿。宝琴没那么大本事。”

薛蟠硬梆梆扯嘴角:“与‘不见棺材不落泪’相仿。”

十三拍拍和尚头顶:“琢磨什么？难不成你以为每个皇子都是明白人？他满脑袋浆糊不行么？”

“阿弥陀佛。如花兄，别侮辱浆糊。”

小朱叹道:“白瞎我想了那么多招，用不上。还得使简单的。”站起身，“我去一趟忠顺王府。”

当晚，牟尼院某处小院火光冲天。

姑子们等到天明开城门才能上五城兵马司报案。新任指挥使贾蓉头大如斗，被手下人从府中请到西门外。这小院烧得特别干净。因左右无屋舍，并未牵连别处。及听说是六皇子的侧妃住在此处，贾蓉呆成木雕泥塑。

乃硬着头皮前往六皇子府，老太监匆匆出来。六皇子因对梁氏牵肠挂肚，昨天夜里独卧书房，辗转难眠。好容易下半夜睡着，梦里忽然大喊一声。老太监睡在隔壁耳房，闻声赶到正房。屋中上夜的小太监平素皆惊醒，昨晚上却都睡得死死的。六皇子昏迷不醒。多名御医看过，寻不出缘故，只说邪风入体。贾蓉细问时间，六皇子大喊之时正是牟尼院起火之时。

刚上任没多久便遇上如此大案，贾蓉稍稍犹豫，打发两个心腹往三皇子府求助，自己直奔景田侯府求前前任帮忙撑场子。裘良自己还忙得四脚朝天呢。可听了个大略登时明白，若贾蓉去查、压根问不出实话。丢下锦衣卫一堆麻烦，先陪贾蓉跑。

先重新查看现场。衙役们费力搬开坍塌残木，灰烬中发现了十几具焦尸。仵作们仔细查验，除三具女尸外皆男尸。依着多年断案的经验，断定先死后烧。六皇子府来了位管事，立时说昨儿梁侧妃带来的皆是丫鬟嬷嬷等，没带太监。梁侧妃随身带了许多金银体己和首饰，也没见踪迹。论理说这些东西是火烧不掉的。

仔细询问完庵中姑子们，裘良贾蓉回到六皇子府。此时已有人进宫报给丽妃娘娘，丽妃派了两个嬷嬷过来。

裘良一眼看出嬷嬷们眼中有蹊跷，正色道:“二位。不据实已告，下官断乎查不出真相。”

嬷嬷们互视半晌，一个恫吓、一个打马虎眼。

裘良岂能把她们放在眼里，随手喊了个属官:“备马，本官和贾大人这就进宫面圣。”

嬷嬷们齐声喊:“些许小事何须惊动陛下！”

“小事？”贾蓉奇道，“六皇子昏迷不醒是小事？”

两个嬷嬷无奈，只得请出闲杂人等，低声说了实话。原来今儿丽妃早起梳妆，服侍她梳头的太监在妆奁中发现了一支凤钗。丽妃见钗大惊。这个她记得清楚。早先确是她的，后来赏赐给了侄女小梁氏。

此时贾蓉派去三皇子府的人回来了。昨儿三皇子妃一时兴起、想看法海寺壁画。今儿大早上拉三皇子同去，还喊不明和尚相陪。所以现在三皇子府和薛府都没主子。

京城高道法师虽多，裘良压根信不过旁人。遂请薛蟠的老熟人宋捕头快马赶往翠微山请人。能磨蹭的都磨蹭了，裘良开口询问梁侧妃大正月去庵堂的缘故。这回不论六皇子的人还是丽妃的人都死死闭着口。

下午，各府已来了十几拨人询问探视，都被老太监寻借口挡在书房门外。宋捕头终于将薛蟠请来。为表兄友弟恭，司徒暄也跟了来。

薛蟠东张西望了半日，告诉众人:没事，半个魑魅魍魉也无。裘良不放心。这和尚散漫。前两年住在忠顺王府，有个小魅缠了世子好几天，到发病他才察觉。薛蟠只得正儿八经捻着佛珠转悠，依然瞧不出异样。

最末才上书房看六皇子。刚进里屋，和尚蹦了起来，脱口而出:“阿弥陀佛！哪来的邪气，都快具象化了。”

老太监忙问:“是鬼么？”

“不是。”薛蟠摇头，“没鬼魅，不是阴气。是邪气。”一壁说，大步走到炕前撩开帐子，又是连续几声阿弥陀佛。“前日贫僧刚见过六皇子，欢蹦乱跳的。怎么才两天就这模样了。”

老太监刚放下半颗心又提了起来。“师父，该当如何？”

“没法子。”薛蟠道，“多半是冲撞了什么。只能等它自己慢慢散去，散多久贫僧没谱。六皇子性命无忧。”皱了半日的眉，“宋捕头，牟尼院的尸骨多大年岁？”

宋捕头道:“焦黑成一团难以查验，得费不少时日。”

薛蟠道:“清理出牙齿来应该能判断。有没有智齿、磨损如何。尤其先看那三位女士。贫僧觉得怪蹊跷的。”老太监求问何故蹊跷，他只摇头。

乃返回五城兵马司衙门，六皇子府的小太监跟着。仵作们加急先查三具女尸的牙齿，推断年岁都五六十往上。而梁氏身边最大的嬷嬷也只是称作嬷嬷罢了，不满四十岁。换而言之，死尸们皆不是梁氏手下。那梁氏去哪儿了？

和尚悄悄拉裘良和贾蓉两位出大堂后门，躲在廊角道:“贫僧听闻有一种法阵，是专门炼化邪气的。当以新死不足三月的恶人尸身排列在阵眼上，业火焚烧。要不然去刑部打听打听，可有罪大恶极之凶犯尸身被盗。不过……”

大冷的天儿，裘良贾蓉被他说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过什么？”

薛蟠掰手指头。“查出恶人都有谁、坟墓所在、挖够数目、运到牟尼院、画阵作法。横竖若贫僧自己来办，少说得小半个月。梁氏昨天何时离府的？就算她对六皇子心怀怨恨，也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准备好这么多事。她一个后院女子，又哪里习得邪门法阵？”

裘良急问:“师父知道梁氏离府的缘故？”

“呵呵，六皇子当着贫僧的面、临时拍脑袋做的决定。”和尚遂将前天经过一五一十细述，只以“找位与他表姐同姓的官员强赖着联宗”替代梁廷瑞大名。

裘贾二人面面相觑。半晌，裘良道:“好硬的心肠。”眼角一扫，司徒暄正光明正大立在柱子后头偷听，见被抓了包他还摇手。

偏这会子，外头进报:太子府派来位要紧的先生询问，白衣幕僚涂先生同行。裘良冲着司徒暄作了个深揖。四个人回到大堂，请老涂和他的小伙伴、以及小太监同到书房，从前天说到今日。只是如今举国休假，刑部也封印了，没人办公。

涂先生道:“事出紧急，打听管事之人住处便是。”裘良正是等他出头呢，连忙答应。

涂先生忽然问道:“不明师父可有推测？”

薛蟠合十诵佛:“贫僧全无头绪。不过……”他犹豫了许久，“就算是纤弱女子，也难保有厉害手段不为人所知。爱得越深，被抛弃时恨得也越深。”

小太监嗐声跌足:“明明白白告诉了，只委屈她两三年。过后还回来的。”

贾蓉嗤道:“人家焉能相信？”

“早先多少委屈也都过来了。”

薛蟠阖目道:“早先多少委屈是因为她觉得六皇子爱她。热闹正月、清冷庵堂。等到元宵节之后、等到春日和暖不行么？”

小太监无言以对。半晌才吞吞吐吐说:“殿下真心喜爱她。正是恐怕拖延几日愈发舍不得，才快刀斩乱麻的。殿下终究要紧。”

“梁氏爱他时，他自然要紧；梁氏恨他时……”薛蟠一叹，“幸亏人家不想要六皇子性命。病一阵子、了却缘分，桥归桥路归路。贫僧若有机缘见见就好了，说不定是来渡劫的。”

司徒暄顿时想起另一位渡劫者、贾蓉夫人秦可卿，贾珍刚对她起歹念就死了。连连点头:“八成就是如此。”

小太监看看三皇子看看不明法师，没敢说他家主子不惧神佛。等这趟劫数过去，大抵要怕了。

天色将黑，涂先生进宫见皇帝，幕僚回太子府。薛蟠回家时甄瑁正跟小朱、法静斗地主。

短短一年不到，甄瑁已成了京城纨绔魁首。凡事甄瑁知道了，不出三天满京的纨绔都会知道。再加上另一位嘴上没贴膏药的贾赦，六皇子昏迷之中已跟“刻薄寡恩”四个字绑定得结结实实。小朱没打算罢手，预备给夏金桂换个身份。

都到这份上了，薛蟠仍没察觉出小朱对他妹子有特殊心思，也没人提醒他。

倒是朱先生详尽说完计策，看和尚懒洋洋的，深吸了口气道:“这几天我才正经明白，你何故没有做皇帝的心思。”

薛蟠瞥了他一眼:“从来没有。我是民、人家是君。人家欺负我，我反抗、把他掀下来。然后换我欺负别人。有意思么？”乃正色道，“这种天经地义欺负人的规则，就不应该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