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脸上这道疤，”我遥遥地比了比，“以前没有吧。”

他敷衍点头：“新伤。”

我有点无奈，道：“你好歹也注意一下。”

不死川实弥皱眉，脸上显出很不赞同的神色，说：“这话该我说才对吧。”

蝴蝶忍正在给我的腿上药，闻言微笑，道：“你们两个半斤八两。”

两位患者无言以对。我最终朝他挥手，说：“保重。”

他点头，转身离去。待他走得不见踪影，忍说：“好啦，你出来吧。”

药柜开了，不死川玄弥默默地从里面走出来。这孩子长得高，和他哥一样凶，像是只会咬人的小狗。他无精打采地道了谢，垂着尾巴走了。

“你哥哥很在乎你，”我说，“他只是别扭得过分了。”

他一瞬回头，眼睛里放出足以让人短暂失明的光芒。我连忙打击孩子：“但你现在去找他，肯定还是会被揍得很惨。”

“哦、哦……”玄弥蔫蔫地熄灭了。“不过，还是得去聊聊吧。”忍娴熟地为我缠紧预防肌肉二次损伤的绷带，说道。

我点头。“就算被打一顿，也要去说明白。”我说，“你们毕竟是兄弟。”

送走了不死川玄弥，忍开始处理我的另一条腿。我静静地看着两位不死川离开的方向，听见忍问：“在想什么？”

“希望他们能不留遗憾。”我说。

“很难呀。”蝴蝶忍叹道，“不死川先生太固执太偏激了。”

“他会明白的，”我说，“他一定会明白的。”

“说起这个，”忍说，“不死川先生刚来借了你的病历哦。”

“嗯。”

“我查了借阅记录，他真的每次来蝶屋都看啊。”

“嗯。”我说，“我知道。”

蝴蝶忍发出疑惑的鼻音。“嗯？”她意有所指地说，“银小姐，你真的知道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全都知道。

“我只是在想，”我说，“我一直在思考，我什么也没能做到。你也是，忍。我也什么都没能为你做。”

“银小姐，你只是存在于此，就足以成为一种慰藉了哦。”

不低。忍不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挣扎。我不知道破局的方法，正如我不知道怎样说出口。

“我只是在思考，”我低声说，“能让别人活下去的方法，能保护别人的方法。”蝴蝶忍也是，不死川玄弥也是。此刻存在的年轻而鲜活的生命，最终都在那个黑夜尸骨无存。可是我无计可施。

“努力过头了呀。”忍说，“刚才说‘希望他们能不留遗憾’的人，可是你哦？”

“这不是留下遗憾。”我轻轻摇头，“本来也没有遗憾可留。”

我脑海里总是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没有多少空地可以留给其他，光是大声呼告与哀求不要死，就已经让我无暇他顾。可是。可是。我只是。

我只是。

我坐上无限列车的那天是个晴天。对面坐着锖兔和匡近，两人流畅闲谈，不时爽朗地笑出声。他们的生命是我曾经活过的证明。我看向车窗外。玻璃倒映出我的脸，眉眼寡淡，乏善可陈，宛如我苍白的一生。外面阳光普照，花朵鲜艳，青草翠绿欲滴。都说人死前一刻脑海里会放走马灯，我可能是预感过于强烈，那天下午我凝视车窗倒影，看它如屏幕流动，放映完我的一生。没什么好说的，其实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车厢外阳光太好，我一时恍惚罢了。

我点了招牌便当，真的很好吃。我在车上睡的最后一觉，做的是个美梦。尽管已经记不清梦的内容。我已经很满足了。

车停于荒野。我们砍断动力车厢的连接处，将魇杀死。再之后，是上弦叁。在黑夜里，三位实力约为柱级的剑士、三位继子、祢豆子和我，我们纠缠、攻击、躲避，打不出足够有效的攻击。我看见猗窝座握紧拳头时恍然，意识到苟延残喘至今的意义。那一刻我冲过去的速度打破了所有自己的记录，挡在炼狱杏寿郎身前。上弦叁的手掌穿过我胸口，我抬头看他的眼睛里的字，抽刀便刺。我不可能砍断他的脖子，连眼睛几乎是拼尽全力才能扎得穿。他若不收手，另一只眼睛也无法幸存。我回撤，整个胸腔如有风穿过灵魂，温度在流失。但我只感到血的湿度却不感到疼。有人惊呼，我没有回头，时至今日只有挥刀向前一条路可走。

夜之后是白天。周而复始。我收刀回鞘后才觉得体力不支。世界在我眼前翻倒，被同僚接住时我才明白是我倒了下去。思维在变缓，已经听不到血液撞鼓膜的声音，听不到心跳。我这就要死了。

“又结束了。”我喃喃道。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很多话想说，告诉我为之而死的同伴们继续战斗，请求他们不要死。虽然如此，我将死去已是一个既定的事实。我对于死在这里还算感到物尽其用，死得其所，只是为我不能接着去拯救别人而觉得抱歉。纵观我这一生，虽然全是错误，全是不甘，事到临头却想不到有什么后悔之事和未竟之愿，也可以说是圆满。

我只是想见不死川实弥最后一面。也许该带他一起来的。我这样平凡而寻常的、一声不吭地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也可以说是很过分了。

好吧。我就是死都改不了强撑没事的毛病。要是真的了无遗憾，我就不会哭了。我发不出一声多余的哽咽，只能控制不住地让眼泪涌出眼眶。死都要死了，丢一些脸面也无关紧要。我的回忆走马观花，却全是我对不住的人，我短暂地拉过一把却又已经被、即将被命运吞噬的人。不死川夫人，灶门葵枝，蝴蝶香奈惠。蝴蝶忍，不死川玄弥，时透无一郎。我这一生尽是徒劳，我做的一切努力都将化为泡影，我可笑而荒唐的愿景就像一把泡沫。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我到底能够做到什么？这些问题全都没有答案，而我就将结束我空洞无力的一生。

在那时我看见了日出。朝霞烧得像火焰，像风回山上漫山遍野的红叶。我听见同僚们模糊的告别，已经不甚清楚的脑海里突然拨动了一根弦，是啊，我不该忘记的。我的存在，曾经存在，确实产生了一些微小的意义。我救了一些人，为弥补一些缺憾作出了努力，说了一些有关希望的漂亮话。他们将会记得我，可能因为这些蝴蝶振翼般的小小改变，在他们短暂而摧残的生命中弥合一些难愈的伤痛与裂缝。而作为回报，我知道我的师弟，不死川实弥，他将会活下去，并且活得久一点，比很多人都久，在那个温暖明亮的世界上，在那个我无法抵达、已经不在的世界上。春花夏风，秋月冬雪，他都能一一地再见，当然也包括很多个普通的日出日落。而我只要祝福他就够了。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深深的欣慰与释然。

要是能再看一次日出就好了。

不死川实弥亲启

师弟：

不知你见此信时，是什么时节。如今正春意盎然，借寥寥天色，依稀可见，蝶屋外的花树开的繁茂，着实可喜。听栗花落香奈乎说，是前任花柱香奈惠手植。我每每想起她，除深切怀念与愧疚只余亦感叹。斯人虽已逝，却留风景存。年年春回大地，便如她重至人间。

你我皆知，见此书时，我定已身殒。这实属寻常。我等□□凡身，与鬼作生死斗，意外难料，牺牲无常。况我本命如蜉蝣，朝生暮且死，苟活至今，已为侥幸。比及卧于病榻，衰败枯槁，捐躯赴死或是死得其所，我亦毫无遗憾。故莫过伤悲，莫过感怀，莫过怆痛，只当我行远，未归或不归。

你向来刚强，我也可放心。替我劝慰飞鸟老师，勿要过哀伤身。你也要照看自己，春寒秋雨，留心时令，小心疾病；训练适度，受伤莫误治疗，及时包扎。你为风柱，亦为血肉之躯，不可一味逞强。你要多与飞鸟老师写信，适当和鬼杀队同僚交流，尽量心平气和。若遇事有感，我知你本性温柔，也不必强自硬撑。凡有心事，都可说与我听。

诸多牵挂，纵知你可处理妥当，也不免絮叨，见笑。

我最挂心一事，乃你与令弟之情谊。你心中所想，我实略知一二。然，前途未卜，世事不定，如以保护之名将至亲之人推远，该留几何叹惋。劝你勿要意气用事，早日和解，陪伴家人。只当了却我一桩心事也罢，务必与令弟相谈，消去误会，冰释嫌隙。生命有限，莫失良机。我此时这般说，希望你能听得进去。

师弟，思前想后，还是要道歉于你。我身体病弱有疾，实力不济，未尽师姐职责，亦未担你些许重任；天性冷淡寡言，不善表达情感，未能享你欢乐，分你忧恨。现今亡故，赴往黄泉，行的仓促，也不曾知会一声。不能继续战斗下去，不能延续普通的日常，或亦有承诺于你不能履行，有重要时刻不能与你见证，都在此处，一并表达歉意。不是故意为之，只是有心无力。不是不欲行之，只是无能为力。你是否怪罪我，我亦无从知晓，只好此刻请求你的原谅。哎，我须还得再三说：对不起。

尸身若存，葬前请削我发一缕，投于西海，随浪流去。大洋彼岸，为我故乡。生前不可归，死后亦不求魂回故里，只是难免无法忘却。别无长物，羽织亦已分赠飞鸟老师与粂野，惟留刀锷一件，如不嫌弃，请你保存，或铸于刀上，此后战斗，便如我亦在场，也算弥补几分缺憾。

你身为柱，为兄长，身上的担子自然多而沉重。你总苛求自己，欲尽善尽美。然即便是你，也定有力有不逮之时。重要的人无法保护，想抓住的东西失于指尖，正如我之亡逝，都是无可奈何之事。人生的苦痛，正在于求不得，在所难免。我只劝珍惜眼前，把握当下，无论如何，无论失去谁，无论遭受了怎样的磨难，都要活下去，并且好好活下去。人须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死去的人的曾经存在，才有意义。人寿短长，难以估量，但愿你少一些遗憾悔恨，少一些心酸苦楚，来得及去爱所爱。他日相逢，能够笑谈往事，也不枉你我同门一场。

实弥，未竟之语，我其实明了，你亦知晓。我知你多年愤怒痛苦，为灭杀恶鬼，已有身殒之志，却因我重返人间。我是何等罪孽深重，又是何等有幸。只是我命定飘摇，所剩时日非长，正如你身世坎坷，自有赴死觉悟。如此一来，难有善终，又何必徒增挂念，再添别离。

我年岁虽短，却了无遗憾。只是自始至终，对不住你。那日清晨，风回山山顶日出之壮美，是我一生所见之最。晓风拂面，秋林如染，朝阳熔金，你在身侧，已是命中大幸，不再多求。

只是仍放不下，放不下你。你要活下去。这是我唯一夙愿，你要活得好，你要永远幸福，但也不要勉强。不望必定成真，只望你心中挂记，跨越生死时稍作犹豫，如此，我也可安心。

虽仍有千言万语，但总嫌繁芜冗杂，怕你笑话，就此搁笔。万千心绪，不必诉诸之上，你我也已皆知。起笔时新月斜挂，现曙光已现，朝霞喷薄，日出似火。一如鬼杀队之精神传承，纵有暗时，终见光明。黎明终至，黎明将至。我有所感，那一日必将不远。黑夜尽处，请你葬我于长日之下，替我见万顷天光。

祝：武运昌隆，长泰久安。

师姐端木银上

某年某月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