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俦谱》

第 46 章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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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生今年一十八春,十六岁定亲窦氏女,虽然定亲未完婚。婚姻本是父母定,这门亲事我不称心!”台上一生一旦眉来眼去,台下谢湄筠越看面色越凝重,男人们的说辞大抵一样!

台上是评戏名角白玉霜的拿手戏《桃花庵》。花旦的唱功了得,一把宽厚圆润的嗓子应和二胡、笛子,唱腔低回婉转,唱词明白如诉,浅显易懂,有亲切的民间味道。一点文采也没有!就是个“双玩艺”,不如看京剧了。旦角的表演火辣、细腻、真切、传神,湄筠皱一下眉头,评戏、莲花落子、双玩艺互有渊源!

“莫非说遇见了风流女,把我丈夫藏在家中,少年之人贪美色,怕只怕yinyu无度......”台上花旦悲悲戚戚的,谢湄筠皱紧眉头。

前门外大栅栏上的“三庆园”至今已有百年历史,两次被火,两次重建。蓝底金字匾额高悬在华丽的通天柱门楼上,其下是青砖灰瓦、徽派风格的砖雕和朱漆大门。从“三庆园”狭窄的门脸进去后别有洞天,一条三米宽的长廊引着人向前,穿过天井绕过屏风,演出大厅赫然呈现眼前。戏台上方悬挂“霓裳三叠”的牌匾,左右两边的长联是“假象写真情,邪正忠奸,试看循环之理;今时传古事,衣冠粉黛,共贻色相于斯”。

1933年初秋,谢湄筠和崔文鸾坐在“三庆园”二楼楼座里看戏,楼下池座、两厢里都是人,楼上包厢里也坐满了。剧场里雅俗共存,有钱人在包厢、楼座里宽松地看;钱少的在拥挤的池座里,赤膊短打扮,人贴着人。

白玉霜的压轴戏一过,剧场里又嘈杂起来。谢湄筠闲着无事,旁观戏院里的世情百态:场子里雾气腾腾、沸沸扬扬地,看客们吸着烟、喝着茶、吃点心、嗑瓜子儿,大声谈笑。甩手巾把的满场飞舞,卖小吃的来来往往,叫卖声不绝于耳,可以跟台上的大花脸比嗓门儿。两个女孩儿亦买些年糕、茶汤、奶酪来消遣。

落落大方的一个人提着食盒从上场门边池座前经过,他个子高,在人群中很显眼。那人走到西厢廊座尽头,掀开帘子入后台,谢湄筠紧盯着那人身后落下的门帘。

“湄筠,怎么了?你看什么呢?”崔文鸾见谢湄筠面色阴沉。

“没什么!我们走吧。”狗改不了吃屎!

两个女孩儿奔着唐寅“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的诗意来看评剧名伶的拿手戏《桃花庵》,岂料竟是一出“思凡”!昆曲《思凡》里的小尼姑住在仙桃庵,这个是桃花庵。从来中国文化里的春情必与“桃”字牵连,她们竟没想到。

琅玕居门前硕大的玻璃桶装着冰镇的酸梅汤和绿豆汁,吸引着南来北往的路人。橱窗里洁白如玉的杏仁豆腐、奶酪、雪花酪、冰碗、鲜莲子粥,扒糕和凉粉在大热天里任谁看了都想进去吃一碗消暑。齐承耀一肚子生意经,最会招徕客人。得益于谢湄筠的洁癖,齐承耀的饭店在四九城里是独一份的洁净。崔兆麟从溽热的街头扎进琅玕居的大门。

凉的、热的摆满一桌子,翠绿的液体在玻璃杯里起伏,齐承耀替崔兆麟斟满酒,“难得你来一回,平常咱俩忙得照不上面!”一交立夏,北平讲究喝酒的人因为黄酒助湿就改喝白干。一个伏天,总要喝上三五回绿茵陈酒,所以他这里常备着同仁堂的茵陈酒。

何必那么多菜?反正这饭是吃不下去的。崔兆麟寻思着该如何开口。齐承耀一忙酒楼,二忙乎一个女人,怕是白忙乎了。

“跟你说个事啊,你听了别激动。”

“什么?”他不是个好激动的人。

“谢湄筠订婚了。”

“你说什么!”

“我听说谢湄筠订婚了,跟东北大学的一个教授,”崔兆麟小心翼翼地再重复一遍,“一个教西方文学的教授,南方人,才留洋回来的。”他听得“咔嚓”一声响,齐承耀的酒杯碎在手里。“我只是听说啊。”他受不了齐承耀要杀人的样子。

齐承耀霍地起身快步出去。

崔兆麟呷一口酒,好酒!直沁心脾,令人齿颊生津!齐承耀说梅兰芳最爱吃素炒豌豆苗配这酒,称“翡翠双绝”。

谢湄筠走回宿舍,她走得很慢,她心里亦很乱。就这样把自己嫁了?那个人,她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挺适合她,不介意她的婚史。结过婚就是结过婚,她不愿欺瞒别人,即使没跟齐承耀行过房。齐承耀......

她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那人早有准备,一把扶住她。“为什么要嫁给他?”竟然是齐承耀。

来者不善!她昨天才订婚,他今天就知道了!“我年纪不小了,该安定下来。”

什么话,才22岁的女孩儿,正值韶华。“你爱他?”

“他挺好,我需要一个人来照顾我。”

“我来照顾你好不好?我现在饭店生意不错,并不比大学教授挣得少。”

“不好,我不喜欢!”

“你喜欢他什么?南方人?”他轻蔑地笑一下,“个子有你高吗?”

自然比她高!比齐承耀......谢湄筠很恼火,“我喜欢他读书好,公款留学生,留美博士!”

齐承耀读书时并不发奋,成绩中上,谢湄筠倒是一直名列前茅。他吸口气,“你要我怎么做才肯接受我,湄筠?”

“你不用做什么,是我要做什么。也许等我嫁人、生子、再离婚后,大概可以接受你。不过,到那时你肯吗?所以你无论做什么都没用,别浪费你的时间!”

“为什么,湄筠?你为什么一定要折腾一番后再与我重聚,我们为什么不能现在就在一起?”

“因为我骄傲,我爱的人必须跟我一样清清白白的、没爱过别人!”

“我不爱那个人!”那只是我该死的欲望,他心里说。

“是吗?你曾经天天和她在一起,结果你说‘不爱’,谁信!”她极强硬地做个手势不许他辩白,“就算是‘不爱’,你跟别人有了那种事,我就不能接受!永远不能接受!”

“湄筠,你知道我的饭馆为什么叫‘琅玕居’吗?”他避开湄筠的话题。

“不知道!”“琅玕”既有“美玉”、“仙树”的意思,又寓意“竹之青翠”,她的名字“筠”便是竹子的别称。她岂不知?

“我把‘琅玕居’从沈阳开到北平......”

“开到全世界也跟我没关系。”她抢白道。

这个话题也说不下去,齐承耀心里叹息,“南方人有男子气概吗?”他再换一个话题。

江浙人口音绵软,谢湄筠在东北长大,自是喜欢东北男子的生猛,虽然她的样貌是柔软的。“气概?‘扬州十日、嘉定三屠’都是因为南方人的激烈抵抗才屠城,北方人抵抗了吗?”

“北方人不是不抵抗,北方当时饿殍遍野,李自成的农民军每到一地就将农民全部裹挟走,所以才有了数百万农民军。清军入关时,除了李自成的农民军,北方省份的人口已经很少,组织不起来大的反抗。你读过史,不会不知道。况且南方人抵抗主要是抗议‘剃头令’,多尔衮在北方并没有实行‘剃头令’。”

“吴三桂是北方人!”

“洪承畴、施琅、钱谦益都是南方人。吴三桂献关事出有因:明末阉党乱政,熊廷弼被传首九边;崇祯帝凉薄寡恩还多疑,袁崇焕被凌迟处死。这些吴三桂都看在眼里。况且李自成夺了他的爱妾、虏了他的家人,他没有选择。别人要是想抢夺我的妻子,我也绝不会善罢甘休!夹马山一役,他血战清军有多英勇!”

这算是吓唬她吗?“对,别人要是夺了你的爱妾,你肯定是要献关的,你会给日本人做汉奸的!”

齐承耀恨不能踢自己一脚,扯什么吴三桂,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湄筠,你别提那个人,好吗?”若不是有那个肮脏的戏子,他跟湄筠之间怎么会一波三折?

“就算吴三桂抗击,三百年前的抗击有你什么事?”

“好像也没罗鹏翮什么事。”真是小女孩儿,齐承耀对她爱恨不能。湄筠应该提张学良,正是张学良的坚决不抵抗,才使东北沦亡。“你真的喜欢他吗?”

“我喜不喜欢他与你有什么关系?”

“湄筠,我在铁岭救你出来时问你跟日本人走还是跟我走,你说要跟我走!”

“对啊,没错,我当时跟你走了!”

齐承耀苦笑,小女孩儿不讲理,你拿她没招!

“我当时应该说明白些。”

“君子不乘人之危!”

“做君子有什么好处?”他对湄筠一直是百般纵容,她却要嫁给别人!“湄筠,别耍小孩子脾气,我们结婚好吗?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什么样的都行,我绝对办得起!”他比罗鹏翮阔气得多。

“你别跟我提婚礼,你一提我就恶心,我跟谁办婚礼也不会跟你!”

齐承耀知道为什么。“湄筠,我对你不好吗?”

“挺好,”女孩儿冷笑,“你对别人更好!你陪着她在屋里吃饭,”

“湄筠,你不要提......”

“你们天天一起鬼混!”他立刻就被打断,“她什么规矩都可以不守,我却要守所有的清规戒律!我不稀罕你对我的好,因为你也曾那样对待过别人!”

“湄筠,我没有,我并不爱那个人!”

“齐承耀,不是你现在矢口否认,我就会相信!我的丈夫只能对我一个人好,从始至终!你纳妾对我来说就不可以!如果早知道你要纳妾,我绝不会嫁给你!”

“湄筠,五年了,我为你所做的一切你都看在眼里,你该明白我深爱你。你为什么不肯原谅我?你从不考虑我的感受吗?”

“你当初考虑过我作为妻子的感受吗?你只为着自己寻欢作乐!”

他一时语噎。

“她是妾,居然动手打我,你却姑息她!”

“当时那个人怀孕了,我没法处置她。”

“哦,那后来你的孩子呢?她呢?你不是一样处置!”她满脸不屑。

齐承耀十分羞惭,“你该知道我是向着你的,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当时特地回房里安慰你。”

“我不知道!我恶心你们,那个戏子碰过的东西我决不要!太脏!”

五年了,她仍然这样说他!

“你别妄想我会和你在一起,永远不会!除非天塌地陷!现在我说明白了吧?别来纠缠我!别来烦我!别再来恶心我!滚!立刻滚!现在就滚!”她终于把自己压抑在心头许久的怨恨发泄出来。

那人盯着她看,一声不响,渐渐地有晶莹的光在他眼里闪过。他转身离开。

齐承耀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喧闹的市井在他眼里茫茫一片。有些事情永远不能做,因为没有挽回的余地!彼时他年少轻狂、自私无情,如今他终究要为他的无行付出代价。齐承耀站住,他皱紧眉头、心里渐渐扩大到无边的痛楚使他垂下头。湄筠,湄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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