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斯梅视角】

三周过去，我依旧没有完全适应这样的生活。我掌控不好自己的力量，时不时地掰坏家具，撕坏衣服。不能再睡觉和做梦让我无比烦恼。喉咙的灼烧感则是更大的挑战。

而这些都比不上失去孩子为我带来的痛苦，他是我人类生活中最难以割舍的一部分，我唯一美好的记忆。失去挚爱的人，表面上或许会恢复，但心中有一块永远的缺失了。当熟悉的场景涌上来，哪怕是见到一张纸片，一个熟悉的味道，一种颜色，泪水就会全部从这个缺口涌出来。

每当夜幕降临，我独自一人躲在被子下的时候，所有关于的回忆都会涌上来，查尔斯的暴行，我的孩子因缺氧而费力呼吸的样子，全像是被狂风卷起的海水向我扑打来，把我牢牢地按在水底，压迫我的肺部，挤压尽里面每一丝空气。而无论怎么挣扎都没有办法浮上水面，我几乎要因此窒息。

我只能尽量将恐惧和悲伤克制在我的房间内，不想再为医生和爱德华添加额外的负担。他们总是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我，对于我的任何行为都无比宽容，而越是这样我越感到愧疚和不安。

“埃斯梅，你需要去打猎吗？”爱德华轻敲我的门。我迫不及待地抓住他的声音，想要从过去的回忆里逃脱。

“我想去。”我跑到门口打开门。

“现在走吧”爱德华冲我点点头。

我跟随他走下楼梯，急不可耐地打开门，冲向森林，试图用冷风让吹走所有让我哀痛的回忆。

除此以外，我也单纯地享受奔跑的感觉。孩童时期在夏日午后赤脚奔跑的感觉已经太过遥远，我只依稀记得有跳动的阳光，跑起来的风带着青草和柑橘的香气扑面而来。再后来，我的父母禁止我做任何有损淑女形象的事情，但我也曾趁旁人不注意提起裙子冲刺，然后躲在树后喘气和大笑。

现在，没有人再能限制我奔跑的乐趣。当我的双脚扫过地面，枯草和树叶擦过我的脚踝，两侧的景色从我身边快速向后退去。即使在夜晚有厚重的云层遮挡，我依旧能在快速奔跑中看清山杨树银色树皮上的每一块斑点和飞舞在空中每一粒雪花的形状，捕捉到松针上即将滴落的水滴，伸手接住吹落的枯叶。

下一秒，一股甜美而温暖的气息，冲进我的鼻腔。

“灰狼。”爱德华冲我一笑“我们今晚真是走运。”

“看谁先抓到！”我像箭一般飞奔向前。爱德华不甘示弱地追上来，但最后还是把第一只让给了我。

除去缓解饥渴外，捕猎并不是什么快乐的事情。爱德华指导下我的第一次捕猎糟糕透顶。我双腿颤抖地站在树林中，想到自己要撂倒巨大的野生动物就无比紧张。

“跟随自己的直觉。”爱德华被我脑海里与野兽搏斗的夸张想象逗笑了“动物的体积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大。”

察觉到他语气中的嘲笑，我朝他投去愤怒的一瞥。他这读心的天赋实在恼人。

但他是对的。当白尾鹿的香气飘来，我几乎本能地冲向它，丝毫没有考虑我应该如何埋伏，从哪里进攻，速度的差异。

可爱德华没有告诉我其他细节。当我饥渴地扑到一头鹿，将我锋利的牙齿刺进它的皮毛之后，它还在挣扎。鲜血从动脉中喷涌而出，沾满了我的双手和前襟，混着泥土，我像是刚从墓地里爬出来的鬼怪。

“你可以先折断它的脖子，也能让它少受一些折磨。”爱德华对我说。

“你本可以早点提醒我。”我把喝干净的鹿尸体扔开，懊恼地看着裙子和手上斑驳的血迹。

“下一次你就知道了。”爱德华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丝毫没有抱歉的意思。我也没有办法对面前这个阳光的男孩生气，这些本来就不是他的责任。

我摇摇头不想再回忆第一次狩猎的尴尬，抱起灰狼的尸体，扔进爱德华挖好的坑中。

“第一次尝试新食谱感觉如何？”爱德华打趣地问我。

“很不错，味道比白尾鹿好很多。”我回答，把雪和枯树叶踢到他埋好的土上。

“如果更幸运的话，春天还有熊。”爱德华说

我用双手捂住嘴，难以想象我应该怎么扑倒那么大的动物。想到它的尖利的熊爪就让人害怕。

“看你这么害怕，如果下一次碰到，我可以慷概地帮你抓一只。”他笑着说道，特别强调了“慷慨”

“那我提前‘谢谢’你。”我轻推了他的肩膀一把。

和爱德华相处出人意料地容易，和他谈论任何话题都很轻松。他极大地转移了我的悲伤。大部分时候他都对我童年的农场生活很感兴趣。我也愿意听他讲镇上发生的事情，甚至连他抱怨课程和老师也让我觉得有趣。

但有一个话题我们从不讨论——卡伦医生。

想到他就让我的身体一阵紧绷，他的名字在我的心头翻滚，每次叫出他的名字几乎要花光我所有的勇气，甚至想到这个名字都让我紧张。于是，在我的脑海里更习惯把他称作“医生”，换一个更加礼貌的称呼能让我心头的火焰冷却一些。

但这远远不够。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回想被他大衣包裹的感觉，他的气味透进我的每一个毛孔。有一瞬间我几乎要因为这气息瘫坐在地上。他没有注意到我故意没有拉出颈后散落的一缕头发。我想让这缕头发被他的衣服裹住，好让他的味道留在上面。每当我闭上眼，我眼前就满是他闪烁着光泽的金发，棱角分明的英俊侧脸，澄澈而温柔的琥珀色眼眸。睁开眼，看到我的双手，我便想起被他的手触碰时感觉。

想到这里，我慌张地把手移到口袋上，确认他给我的小十字架还在那里。这已经变成了我习惯性的动作，每隔半小时就去检查一次。我舍不得把它放在我的房间，也不好意思把它像医生那样戴在脖子上光明正大地显示，因为我还没有找到我的信仰。这枚小小的银色十字架是我最珍惜、最诱人的秘密。为了随身携带它，我甚至给没有口袋的裙子缝上了暗兜。夜晚时候，躺在床上，我会把它握在手里，翻来覆去的查看。偶尔乌云被风吹走，银色的月光照进来，我会轻轻捏起那极细的银色链子，对着窗户轻轻晃动，十字架就会反射出微弱的光。我无法不去幻想这十字架曾经吊挂过的地方，它的背后曾经是医生温暖、宽阔、结实的胸膛……每当这想象变得无法控制，我都惊慌地把它一把塞到枕头下面，发誓再也不要碰它。可每次不到一分钟，我又用手指把它勾出来，紧紧握在手心里，仿佛是我心脏一瓣珍贵的碎片。

爱德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才意识到我犯了多大的错误。我还不擅长隐藏我的想法。

我惊恐地看向他，恨不得钻到刚才掩埋灰狼尸体的坑里去。

“求你不要告诉他。”我拉住爱德华的袖子。

“迷人又可恶的卡莱尔。”爱德华耸耸肩膀，翻了一个白眼，他的语气很是刻薄。

我回忆起过去的三周，他们两个几乎没有说过话。每次爱德华对待医生的态度都很冷淡。他们之间的关系让我充满困惑。

“爱德华？”我轻声叫他，他低头看着我“你和医生…卡莱尔之间究竟怎么了？虽然与我无关，但是我忍不住想问。”

“事实上，与你有关。”爱德华犀利的眼神穿透我，我感到一丝寒意。“我在气他因为一时冲动转变了你。我觉得这太过自私，对你不公平。”

爱德华的答案让我出乎意料。

“他总劝告我让我不要干涉上帝的决定，可他自己却轻言行不一，轻易把这诅咒强加给你。”他一屁股坐到一棵已经倒下的松树上。

想到我是让爱德华和医生关系破裂的原因，我几乎要哭出声来。

“你可别哭！”爱德华慌张地站起来“我一直气的都是卡莱尔。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事实上，有个伴我很开心。”

我用袖子抹了抹依旧干燥的眼睛。

“清你不要生他的气”我抬头看着爱德华“他已经向我道了无数次歉。”

“随便诅咒了别人可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爱德华越发恼怒。

“可我不觉得这是诅咒。”我轻声说，一边用鞋子踢开地上堆积起来的雪花“你看，我曾经失去了所有生活下去的意义。我本来现在应该已经腐烂在了地下。但是没有。我总觉得这是命运带给我的第二次机会。”

“这命运才不会这么残酷。”爱德华嘟囔着说，我把他重新拉回到树干上坐下。

“我并不这样认为。至少对我来说，在这之前命运似乎对我更加残忍。”

“对不起。”爱德华小声向我道歉。

“你怨恨卡莱尔转变了你吗？”我问爱德华。

“最初是的。”爱德华说沉思了几秒“但这很复杂。我没有详细和你说过我的故事。”他随手抓起一把雪。

“我的父母在西班牙流感中去世，卡莱尔在我垂死的时候转变了我。当我醒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变成了什么，我真的难以接受。我的世界完全崩塌，父母是世界上最爱我，最了解我的人。可我失去了他们。因为新生无法控制嗜血的欲望，我甚至无法出席他们的葬礼。正是因此，我把所有的不快全部发泄到卡莱尔的身上，我曾经不止一次向他咆哮，说他没有决定我生死的权力。”

“直到某一次我在卡莱尔的回忆里听见了我母亲临死前的请求。他从来没有提起过，只是默默忍受我的暴怒。”爱德华长叹一声“虽然我依旧愤怒，可我也知道，当时推动卡莱尔下定决心的人是我母亲。这件事情上我不能全责怪他。”

“我很抱歉。”我轻抚他的后背。从剧痛中醒来，意识到自己失去双亲又变成吸血鬼对任何人来说都难以接受。

“没关系。”他小声说，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鞋子“他其实很关心我，或许是他一个人孤单太久，每次他都要拉着我说话，询问我的每一天，即使我每一天基本都一样，关在房间里弹琴和朝他扔家具。”爱德华苦笑一声

“他会倾听我说的每一句话。卡莱尔……和我的父亲很不一样。我的父亲向来沉默寡言，对我要求严格。我想他是爱我的，但他从来都不轻易表露出来。某种程度上，卡莱尔的细腻和关怀或许比我父亲给予的要多。”他的手托在下巴上仔细地思考措辞“所以，很多方面卡莱尔确实像一个关心我的父亲，这逐渐让我变得很难再去怨恨他。”

我从来想到他们之间的羁绊如此之深，转念之后又因为他们现在的关系破裂而悲伤。

“但是，正是因为我新生时经历的心理和身体上的痛苦。让我觉得他强加给你很不公平。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如此愤怒的原因。”爱德华终于抬起头看着我

“那么，请看在我的份上原谅他吧。无论他是否出于冲动，他表达了悔意。而我也庆幸得到了第二次生命。虽然我还不知道未来方向在哪里。”

爱德华犹豫着点点头。

我看看天边已经泛起的白色，站起身对爱德华说“我们回去吧。”

他依旧像是雕塑一样坐在树干上，轻咬着自己的下唇，似乎在下定决心，半分钟之后，他小声说道“我很想念我的父母，现在依旧很想念他们。这样的生活从不是我想要的。”爱德华心碎的表情，像极了一个得知自己被抛弃的孩子。

当心中的缺口打开，此时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

我终于忍不住俯下身从他身后，用双臂紧紧环绕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