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纯臣》

第501章 四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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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穆玄苍吃饭狼吞虎咽那样子,他虽极力克制,还是不住筷子地夹菜。沈书笑笑,告罪说去解个手,回来却端了一碗牛肉面。薄如蝉翼的牛肉片足码得盖住汤面,回回葱特有的香气不住往穆玄苍的鼻子里钻。

穆玄苍挑起面条,吹了口气,唏哩呼哧地往嘴里吸。

沈书在旁边给他剥蒜。

“唔,你去茅厕给我端了这么好吃的一碗面,谢了。”

沈书脸上抽搐。

穆玄苍就那一头蒜,这么大一碗牛肉面下肚,吃得脸也微微发红。

“说吧。”沈书笑笑地看他,取来帕子擦手,端起碗吃茶。以酥入茶,这茶便被称作兰膏茶,冬天用热的,夏天可做冰茶。家里有现成的好酥,厨娘会做,沈书自己也会调。

“从何处说起?”穆玄苍亦从盘中拿巾子擦了脸上和脖子里的汗。

沈书想了想,微眯起眼睛,道:“从你与着兀颜术的渊源说起?”

穆玄苍一愣,摇头摸下巴,叹道:“不是时候,就从潼关被破说,如何?”于是穆玄苍从那年随刘福通逃往潼关开始说,刘福通给他下了一道命令,让他负责当时万数残部的粮草补给。恰逢官军围剿,这差事没干多久,只勉强能让士兵们填饱肚子。大军杀到后,穆玄苍趁乱带韩林儿到山东投毛贵。韩林儿初到益都,毛贵以礼相待,与刘福通不同的是,他并没有以天子礼对韩林儿。不久,毛贵在莱州屯田,在济南立宾兴院,同各路红巾军联络,都没有过韩林儿的眼。心情好时提一嘴,平日就好吃好喝地晾着。

这么一说,沈书立刻知道韩林儿为什么离开山东了。中秋过后,穆玄苍离开时,沈书没去送他。但家里是派了人过去,韩林儿不顾自己身份特殊,硬要学人家十里长亭相送,沈书怕他找不着回来,打发了林浩去接。听说是抱着穆玄苍的腰,哭得泪人儿似的。沈书心想,不知道穆玄苍救过韩林儿多少次,平日里照顾他想来也是无微不至的,才让韩林儿如此依赖。那天夜里穆玄苍在院子里洗衣服冻得满手通红的画面不觉浮现出来。沈书正走神,听见穆玄苍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来之后,我带他回安丰。”

沈书却知,从山东出来没那么容易,这韩林儿在山东的一趟遭遇,起码让他知道了,他手下的将领,刘福通拿他做傀儡,到底还顾及跟他父的情分。余下几支,恐怕更不把他当回事。现在毛贵也死了,认真说起来,毛贵曾经是赵均用的手下,赵均用式微投奔这旧日手下,设计杀死毛贵,终又死在毛贵部下赵继祖的手里。也是一场唏嘘。

穆玄苍把如何到了安丰投奔刘福通,刘福通又是如何宽慰安抚韩林儿。到山东走了一趟的韩林儿被毛贵吓破了胆,也不得不认清现实,不是谁都会像刘福通那样纵容他,谁也不欠韩家父子的。因韩山童要造反,刚刚盟誓,还没动手便被官府捉去杀了,韩林儿及其母亲杨氏只能东躲西藏,过得人不像人。他们同刘福通短暂冲散后,很快被刘福通找到,之后在杨氏的主持下,韩林儿成为了刘福通手里的傀儡皇帝,在安丰建制。

沈书听得有点同情韩林儿了,不是自己一刀一枪杀出来的朝廷,底下人不服要造他的反,甚至像提溜小白兔似的把他推到铡刀下,就再寻常不过。草莽英雄,时也运也,拼的从不是礼义廉耻,而是刀林箭雨。

造反是家业,是刘福通的天下大计,却未必是韩林儿的志向。这些话同穆玄苍说没什么意思,沈书低头喝茶。听见穆玄苍继续说了下去,到安丰后,北伐三路大军继续冲击北方的蒙古政权。三路大军进度与刘福通的设计完全不同,以至于根本无法互相配合,反而顾头难顾尾。今年春夏时,汴梁灾厄不断,察罕帖木儿发动秦、晋全部官军围剿汴梁,历时三个月,汴梁城破,刘福通仓促逃回安丰。

“大概要重整残部,刘福通不会轻易放弃。”穆玄苍喝了口茶,筷子在盘子里拨了几下,最后停下。

“查清楚路上追杀你们的人是他派来的吗?”沈书问。

穆玄苍看着他,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沈书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寒意,穆玄苍离开隆平后,韩林儿被他换了四个地方住,藏得滴水不漏,路上多次易容改装,都是带张隋一块去办的,应该没有问题。

沈书又问马枣。

“他回大都了,马枣是我留在京师的坐探。”穆玄苍的话戛然而止。

“阮苓,不是魏王的人。”沈书观察穆玄苍的表情,就是穆玄苍也有点意外,沈书放心了。康里布达做出过猜测,穆玄苍会不会给的是假情报,沈书一直不愿意相信,沈书没什么证据,他只是直觉穆玄苍没有骗他。现在看来,穆玄苍不知道这事。

“康里布达查到,阮苓是个双面间谍,明里,她是魏王孛罗帖木儿的心腹。暗中,她为镇守大同的孛罗帖木儿效力。阮苓到隆平找过我,她同我师父似乎有什么交情。”从沈书看,很可能是“旧情”,阮苓对也图娜的仇恨太明显了。

“孛罗帖木儿……”穆玄苍微有失神,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令他有点恍惚。

“阮苓一直试图拿走传国玉玺,这个你是知道的,当初康里布达带来了玉玺,我师父说是假的。”

“我知道。”

沈书点头:“对,嗯,后来这方假玉玺应该是毁了。”

“是毁了。”穆玄苍道,“你们怎么发现阮苓是孛罗帖木儿的人?”

沈书把达识帖睦迩的侍卫长哈赛因被康里布达套出来的话拣重要的同穆玄苍说了,又将自己所知道的大都的形势分析给穆玄苍听。说完沈书才想起来,穆玄苍撤到北方,暗门信息网广布,他应该比自己更清楚都城之内的情况。

沈书不大好意思地说:“班门弄斧了,不过我看中书左丞相太平是个好官,若有机会,想见他一面。”

“见到他又如何?”穆玄苍道,“他不同意内禅,是因为忠于皇帝。派两部尚书前来办漕粮,是他职权所在。现在除了义军和官兵,都要造皇帝的反。你去见他,以什么名目和身份?”

沈书没有提穆华林让自己去给妥懽帖睦尔送信的事,但穆玄苍的话突然点醒了他。双方所处的阵营不同,从世祖忽必烈始,数十年过去,蒙古人被奉为正宗已久,其实哪怕是汉人,也承认孛儿只斤家的皇位。但沈书自己,不只是穆华林的弟子。沈书站在了朱文忠的背后,也就是选了朱家,替穆华林送信,也许是一个颠覆天下的好机会。

“怎么了?”穆玄苍在沈书的眼前晃了一下手。

沈书回过神,身上冷汗涔涔,双眉一挑,喝了口茶平复心情。

穆玄苍看沈书那脸色发白的样子,以为他是困了,谈这么久,外面已传来鸡叫声。穆玄苍便匆匆几句话,说了宗茹已说动徐寿辉去龙兴,这次是下了大决心,不会变。

沈书恍恍惚惚的,哦了一声。

分开时穆玄苍摸摸沈书的头,往他脖子上挂了个护身符,说是汴梁城里的老和尚开过光,他也给韩林儿求了一个,他自己也有个。沈书因为自己心里有鬼,压根没听进去,浑浑噩噩睡到天快亮时,脚一伸,浑身抽搐地从梦里突然醒来。

“怎么了?”纪逐鸢伸手来摸沈书的额头,一手都是汗,边甩手边把沈书扶起来,拍拍他的脸,绊他的下巴,让沈书看自己。

“做了个梦。”沈书心里砰砰直跳,梦里的血仿佛还潮热地黏在脸上,他低头抱住纪逐鸢,被纪逐鸢周身熟悉的气息包围着,沈书平静下来,手从纪逐鸢的袍子里伸进去。

纪逐鸢呼吸一停,再出气时气息发烫起来。

正是清晨,纪逐鸢从城外回来,刚洗过澡,一身清爽,头发擦过了,还带着湿意,随着他低头,湿发便垂在沈书的颈窝里,冰得他缩了下脖子。纪逐鸢叼住沈书的耳垂,小声问他话。

沈书的脸迅速红起来,避开他哥的眼神,抓住纪逐鸢的一只手,另一只手则攀在纪逐鸢的后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捏他的脖子。

午饭后沈书困得不行,头晕脑胀,晚上不睡觉,白天怎么睡也是不舒服的。他把周仁要让先征粮,却不立刻发往杭州的打算同纪逐鸢说了。

纪逐鸢道:“不全是借口,内河许多地方确实到枯水季节,河床裸露,行船不便。就算一艘船只装三千石,许多小河汊也过不去,到时候船搁浅在路上,现在遍地野寨,土匪强盗多得是,耽搁在路上,一旦被抢了,又要再征粮,苦的是江浙的百姓。”

“那不是要等明年了?”沈书愁眉不展。

“季孟那里怎么说?”纪逐鸢道,“那么多钱,白送他?”

“有用,但他得等这头征粮的册子,现在还没摸清情况,夏粮的册子烧了。”沈书一说,纪逐鸢双眉高高扬起,右手手指互相摩挲,嘲道,“这就是在拖了,好巧不巧,就烧了那几间屋子。现在房子木头用得多,一烧就是一条街没跑。周大人算盘打得好。”

沈书自己也觉得蹊跷,知道周仁会拖,但想着九月份定下来的事,再拖十一月也能发船。却忘了还有枯水期这茬。不过官粮不发,也不能耽误季孟的事,到底可以在入冬前送一批北上。只是计划有变的是,季孟就不必在大都等沈书,去了就回来。

晚上聚在一起吃饭,高荣珪回来了,看到穆玄苍在,高荣珪甩干手上的水,朝着纪逐鸢挤眉弄眼,纪逐鸢只当看不见他,高荣珪讨了个没趣,端个碗坐到唐让旁边,拿胳膊肘撞他,唐让只好起身,坐到晏归符另一边去。

这么一来高荣珪就硬把自己塞进了晏归符和王巍清的中间,啃了个骨头出来喂飞白。

数人都是多年没见穆玄苍,几乎都快忘了还有他这么个人。

高荣珪:“穆兄弟这回就住下不走了?”

“过完年走。”穆玄苍撕下一个鸡腿,放在沈书碗里。

纪逐鸢脸一黑。

高荣珪啧啧两声,笑道:“你倒是稀客的,要没地方住,我们沈书这儿地方大,凑一堆得了,省得到处抓瞎。外头乱,一家人就是要凑在一起才好。”

纪逐鸢看高荣珪一眼。

高荣珪嘿嘿地笑只当没看见,挥舞筷子,招呼穆玄苍不要客气,敞开肚皮吃。

别人都没有高荣珪聒噪,但亏得有高荣珪,余人想问穆玄苍从何处来,得知他是从汴梁过来,想问的关于中原的情况,都借着高荣珪的嘴问清楚了。宫廷内斗,对想要造反的人而言,是好消息。皇太子与皇帝争权,最好能干掉其中一个,而皇帝和储君不和,势必引起朝廷势力分立,严重时还可以扯军队的后腿,这都是众人喜闻乐见的事儿。

沈书则满腹心事,又不敢让人看出来,尤其是得防着纪逐鸢。这么想时,他便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他哥。

纪逐鸢勉强对沈书笑一下。他还是讨厌穆玄苍,看到穆玄苍就烦。

晚上到了床上,只要纪逐鸢亲他,沈书便有点按捺不住情动,心里又纠结得很。而且纪逐鸢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比平时都有劲儿,完事两人都是大汗淋漓,沈书抬手摸到纪逐鸢脖子上的筋,纪逐鸢的皮肤很热,都是汗。沈书缩在他的怀里,许久才平静下来,在纪逐鸢的手臂上摸来摸去。

“哥。”沈书刚出声,纪逐鸢就吻了上来。

沈书简直有点受不了,但让纪逐鸢亲了一会,不自觉便抬腿绕住他的膝。

最后沈书不知道怎么睡过去的,醒来时天还没亮,一晚上累得慌,倒不做那个噩梦了。沈书翻了个身,摸摸纪逐鸢的脸,知道一定不能说,如果纪逐鸢知道自己想趁送信时刺杀皇帝,一定会寸步不离地跟着,而且他会一直有疑心,直到沈书跟皇帝见完面。

沈书自己还没有拿定主意,这个念头却像是一颗生命力顽强的种子,在他心里扎根发芽。

两日后,穆玄苍留书不告而别,没能等到过完年。而沈书根本顾不上他,一头扎进隆平府的征粮工作里,到十月末,刘斗来信告知,朝廷的诏书下来,擢方国珍为江浙行省平章。正在十月的最后一天,天气冷得人呵气搓手。

突如其来的一场寒潮,让黄老九卧病不起。

天黑透了,沈书回到家中,在门外廊下问黄老九的病情。沈书将最沉稳的陆约从铺子上叫回来,照看黄老九的病。

“精神不好,吃不下什么东西。晚上吃了药就睡了……”陆约小心地看沈书,说,“黄老先生的年纪大了。”

沈书看他一眼,陆约识趣地不再说了。

都道黄老九年纪大了,吃东西呛咳不止是应该的,眼睛里不舒服看不清是应当的,北风一吹,旁人无事他病倒了似乎也没什么好稀奇。沈书不知道为什么,黄老九的病像一根缠在他心上的绳子,一天紧似一天,他有些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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