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纯臣》

第 534 章 五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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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睡到下午,头都睡痛了,吃完饭沈书才活过来,饿了大半天,吃饭前都有点坐不住了。

风从庭院里吹来,空气里有沙子的气味,桌上的白瓷水碗里积了两三点沙灰。沈书看了一眼,端起来喝口水,虚起眼睛打量门外的青黄交错的石头院子。有人正从井里汲水,驿馆里的杂役头上都包着一条汗巾,不少商人模样的人来往于这间驿馆。

这里的食宿按说应该只提供给官员,现在游商花点钱也能住进来,驿馆赚得盆满钵满,相应的便什么都有,里里外外翻修了一遍,比之大都的馆舍有过之而无不及。

给大都的漕粮交了,沈书人便有点懒散,到底还是不太把穆华林的事放在心上。出关之后,天大地大,连人的心胸也变得广阔起来,群山总堆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放马在草原上驰骋,常常数十里路也碰不上一个行人。

沈书想了想,这竟然是离开滨海后,唯一一次这么多天没碰上一个饿死的人,途中借宿的地方也缺吃的,到底不至于饿死人。这么看来,以大都为中心,到汴梁一带,竟是最惨的,而惨中之惨,却在天子脚下。

“贪吃的人太多,旁人自然没得吃了。”穆玄苍端来茶汤。

“今天早上阮苓来找过我?”沈书啜了一口茶,皱起眉头问,“不是咱们带的茶?”

“入乡随俗,到一处地方,就吃一方水土,才算不白来。”穆玄苍道。

“看你睡得香,我让她明天再来。”纪逐鸢朝穆玄苍客气地道了一声谢,接过茶碗。

“阮苓出门了。”李维昌坐在个小马扎上,背靠镂花的门板,跷脚摇来晃去。

“什么时候?”沈书问。

李维昌:“中午那会,带她的手下出去了。”他斜过眼睛看穆玄苍,阴阳怪气道,“北边不是某些人的地盘吗?”

穆玄苍自顾自喝茶,根本不理会他,朝沈书打商量:“地图先给我,我跟李维昌先去探探,如果真的是他,便同他叙叙旧,套一套他的话,看他拿到东西之后要做什么。”

“他未必知道,知道也未必肯说。”沈书想了想,自己和纪逐鸢的差事只是要把东西交出去,后面都不是他们的事,穆玄苍要去查,也算是他自己查到的,到了穆华林面前也推得过。促使沈书作出决定的是纪逐鸢的眼神,和纪逐鸢四目相对的刹那,沈书看出来纪逐鸢也认为这么做没有问题。

于是到了傍晚,驿馆里只剩下沈书和纪逐鸢。

纪逐鸢想带沈书到街上去转转,察罕脑儿同上都、大都、和林齐名,沈书也很好奇。但传国玉玺留在驿馆里也难以放心,背出去又那么大一块,不方便携带不说,更容易惹人注意。

因为纪逐鸢一身武将杀伐气,个子又高,走路的举止神态惹人注意,平日走在街上已经很打眼。

思来想去,索性把饭吃了,便一起去洗澡。

夕阳洒下薄薄一层暖金色,纪逐鸢锋利的双眉与长却不卷翘的睫毛仿佛粘了一层金粉。

角房顶部没有封死的缝隙里恰好漏下一束光柱。

水声轻轻响动。

两人的鼻梁碰在一起,沈书不好意思多看,晚上不像白天,他很少能把纪逐鸢日益趋近成熟的躯体看得这么清楚,他的骨骼、皮肤、肌肉,都随着年纪增长,生长得愈发强壮。

“哥。”沈书小声唤道。

纪逐鸢眼睑上的光暗了一下,他的脸色顿时变了,一臂拍在浴桶壁上,水花溅起,几乎同时,袍子飞来,盖在沈书的脸上。

“房顶上有人,你穿好衣服出来,我去看看。”

等沈书穿好衣服,纪逐鸢已经跑出去一会了。沈书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袍襟上被水浸得湿透,趿着木屐抱着一堆换下的衣服冲出到走廊上。

“救命啊,有刺客!保护大人!”整个驿馆的院子里跑出来数十人。

沈书眼明心亮,立刻分辨出斜对角的一间房门外扎满了侍卫,应该是什么重要的大官在这间驿馆里,那些侍卫明显因为突如其来的骚乱,以为是有乱贼闯进来要刺杀官员。

这在今世并不罕见,尤其在有兵乱的地方,官员被暗杀,甚至割下头颅悬挂在造反军队的寨前作为震慑都是常事。没准到哪儿出公差,一不留神就呜呼哀哉。

“自己人,自己人。”

侍卫怀疑地上下打量沈书,看过他的令牌,双手递回来,换了一副恭敬的态度,“既是宫里的人,这位大人也到里头躲一躲。”侍卫说着流利的汉话。

沈书一听就明白,在里面避难的这位大官,估计也是汉人,不然不会在自己身边任用汉话流利的侍卫。

“那再好不过了。”沈书拍拍胸口,作出侥幸又谦逊的姿态。

侍卫将沈书让到里面。

沈书一进门,便先后先是朝躺在矮榻上的那位“老爷”作揖,再挨个朝他的左右那些站得笔直,貌似有来头的人点头。

有个郎中模样的人,正在给榻上的“老爷”扎针。

一个眉目深邃的色目人在旁边用汉话翻译郎中的话,沈书听不出郎中是哪儿的人,听起来既不是蒙古人也不是回回人。

“贺大人再不可劳心费神,这次舟车劳顿,耽搁在察罕脑儿也许久,医生的意思,他为您配制些便于服用的丸药,多用补药。他也随行,护送老大人到任上都再返回。”

沈书坐得端正,双目直视门外,神色平静。耳朵却一刻也没有放松,接着便听到室内传来咳嗽声,听上去病者确实相当虚弱,也有年纪了。沈书心里胡乱地想,人之生老病死,最无常道可循。他的家眷应该都不在,没有女人,上都兵乱不休,连宫室都被起义军放火烧了,这时候要去上都,又这么大的年纪,完全是苦差事,怕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拎着药箱的人出去了。

接着里面一个嘶哑的老人声音说:“别让均儿知晓。”

“是,老爷。”

“待会我写一封信,送去上都。”

“老爷怎么说呢?耽搁数月,大少爷总要担心,而且咱们离京已久,还盘桓在察罕脑儿,恐怕那些奸佞小人又要弹劾。老爷已经为搠思监那头白眼狼徒背骂名,落得两面不是人,再在察罕脑儿留下去,老奴只是担心……老爷一辈子的官声,要折在这里头。”

沈书侧过身,正要向里看时。

垂帘上正紧紧抓着一只枯瘦的手,那老者突如其来一阵咳嗽,有如狂风中行将四分五裂的朽木。他整个身体随着咳嗽抖得厉害,有人捧来痰盂,浓重的咳痰声后,近身服侍的老奴捧了一盅不知道什么东西给他喝。

喝下去之后,老者的脸色好了点,眼神也一扫浑浊。

看来喝的是药。沈书来不及收回视线,无意中同那老大人四目相对,顿时反应很快地起身,上前去再朝那老大人拜礼。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服侍的人这时才留意到侍卫放了一个人进来。

看来沈书作揖的时候,一众人满腹心事都牵系老人的病情,根本没人在意他突然进来。老人躺的内室挤了十几个人,几乎没地方下脚,但各自手里都拿着服侍人的东西,除了左右四个青年看上去衣着不凡。

老者做了个手势。

那老奴不说话了,看沈书的眼光依然充满警惕。

“你是官员,还是客商?”老者的面相和善,说话中气不足,听着却像是很有耐心的人。

“算是官员。”沈书笑道,“芝麻小官,受资正院的差遣,去往宣慰司办点事,盘桓两日就走了。谁想到这驿馆里头不太平,大人的心善,您的侍卫看我一个人这刚洗了澡出来,手无缚鸡之力,便同意我进来躲一躲。冲撞大人了。”沈书朝门外看了一眼,道,“听着好像没大动静了,我就不打扰大人休息,这就回房。”

“等等。”

沈书闻言,只得又坐回去。

“为资正院办事,你是从大都来?”老人示意身边的人扶他坐起,他的单衣领口上沾了不少药渍,看来出行在外,随时换洗衣服也并不方便。

“是从大都来。”沈书已经想好了,对方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以免节外生枝。

“那你有没有听说,江南有一批漕粮运到?”

“听说了,方国珍护送了十一万石粮食到京,已经清点完毕。”

“十一万石?”老人略略皱眉,“不是十五万石?”

这都知道?沈书不禁暗自揣测起老头的身份来,嘴上立刻回答:“好像是路上遭了海盗,抵京就只有十一万石,还赔了不少钱。也没听说给张士诚和方国珍什么封赏,陛下似乎有意敲打他们。”

“你们资正院也有闲话?”老人肃容道,“朴不花说什么了?”

“京城缺粮,这么大一批漕粮进京,不瞒老大人,别说是朝廷盯着码头,京城里哪一双眼睛不是每天把进京的那些粮车粮船盯得紧紧的?我是为资正院跑腿,肚皮究竟是小人自己的,关乎小人这张嘴、这个肚子吃不吃得饱,怎能不关心?就是十一万石粮,对于整个大都而言……”沈书摇起头来,“还好我是来察罕脑儿,到底钱还是钱,这都不想回去了。”

“那你说说,每天饿死的人有多少?”

沈书思索道:“总有四五万人,从早上到晚上,拉尸体出十一门的板车从来没停过,如今天气热了,光是街面上的臭气,就让人不敢敞开嘴吸气,吸一口得折寿十年。”沈书的话戛然而止,赔着笑说,“方才听人说,老大人要去上都。”

老者左右侍立的人变了脸色。

“小人躲在这里,无意中听了一耳朵,走出这道门,小的就忘得一干二净。”沈书联想到听人唤这老人是“贺大人”,他又唤他的儿子“均儿”,又是因为搠思监挨了骂被赶出京城的,对这老者的身份已经有所猜测。而这老人最关心的,是大都现在的情况,尤其是吃饭的问题,就给沈书的猜测更添了几分确信。

“上都怎么了?”老人询问道。

“大人的病情似乎并不乐观,此地离京城,快马飞书,来去也不会超过十日。大人于社稷有大功劳,陛下想必顾念旧情,也许开恩,就不让大人去上都了。就算陛下一时还在气头上,想必也会宽限大人时日,与其等心怀叵测的人告状,何不自抒难处。陛下原是个念恩情的人,不会铁石心肠。”沈书诚恳地说。妥懽帖睦尔失去脱脱后,种种迹象表明,他是有悔意的,而这两年中,朝中不乏眼前这个“贺大人”的支撑,要是他肯低头服软,求个情什么的,妥懽帖睦尔未必会固执己见。

不过这不是因为妥懽帖睦尔擅长听取人言,而是他性格里有一些这个年纪的君王很难避免的优柔寡断。

老人摆了一下手,闭目躺回到榻上。

这是谢客了。

沈书出来时,外面院子里已经恢复了安静,看热闹的人已经散尽。沈书只得先回房间去等纪逐鸢,进门时他先用力敲门,留神听了一会,确定屋里没动静才开门,里里外外检查一遍没有人,这才关上房门。

刚坐下没一会,沈书腾地一下起身,走到木柜面前,沈书的脸色变了。

挂在木柜上的铜锁被撬开了。

来不及细想,沈书打开柜子,里面的包袱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什么东西都散落在柜子里,连纪逐鸢随身带的调味料都洒在了柜子底部,孜然和椒盐的味儿直冲鼻子。

沈书打了两个喷嚏。

这时候门突然开了,纪逐鸢从门外进来。

“玉玺被人偷了。”沈书捂着鼻子,还想发打喷嚏,“他们几个回来了吗?”

“被人偷了?”纪逐鸢走上前来,粗暴地翻了一下柜子里的东西。

“应该是故意引走你,我们虽然都不在这,小偷怕我们有人突然回来,索性分成两路,一路拖住我们,一路进来偷东西。怪我。”沈书懊恼道,“洗完澡我直接回来,也许还能抓住小偷。”

纪逐鸢已经冷静下来,摇头道:“既然蓄谋已久,应该已经探明我们的情况,你要当场跟盗贼撞上,也未必能抢回玉玺。”纪逐鸢安静了一会,“幸好你没有先回来,东西丢了是小事,如果连累你受伤,才不值得。”

“这一路有人跟踪,我们俩没有察觉就算了,他们四个竟然也什么都没发现。”沈书皱眉道。

纪逐鸢看着沈书。

“你是觉得……”沈书微微张大了嘴。

纪逐鸢笃定地点了一下头,说:“他们四个一个人有疏漏是可能的,四个人同时都没有发现有人跟踪我们进了这间驿馆,我觉得不可能。”

“会是谁?”如果在这四个人里,有人监守自盗,沈书第一个怀疑的是阮苓。

“都有可能,她昨晚和今天一早都在催问地图,今天早上还问过我要给金罗汉的是什么东西。也许她不是想偷走玉玺,只是想知道穆华林让我们带来察罕脑儿的是什么。”

“如果是阮苓偷走的玉玺,她只要看过东西,就会知道上次是我骗了她。那她今晚就不会回来。”沈书顺着纪逐鸢的思路推测道。

“怎么不点灯,晚饭吃了没有?”阮苓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沈书震惊地看了一眼纪逐鸢。

门从外面被推开。

同时纪逐鸢背对柜子,背轻轻推了一下柜门。

沈书从室内笑吟吟地走了出来,点亮桌上的灯,灯光亮起的刹那,阮苓摘下了面纱,她的妆发一丝不乱,手里拿着个油纸包,怀里还抱着一小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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