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见的慧文急匆匆地进了碧云天，他脚下生风，身后跟着个穿青衣的俊朗仙人。

重明本是神色恹恹地蹲在主殿门口的石阶上，一抬眼瞧见慧文进来，见了救星似的霍然起身，隔着老远就要扯开嗓子喊神君。

这一声本应是惊天动地，却未曾喊出来，叫屋里听见动静出来的太子殿下眼疾手快地止住了。

“叫什么！”纯钧压着嗓子，瞥了一眼主殿的方向，“给自己找不痛快。”

重明想起殿里横着一个，坐着一个，坐着的那个抱着横着的死活不撒手，一张脸乌云密布，拧两把都能拧出雨水来。

要不是宸桀现在都化成飞灰了，重明相信，他家君上能拿着岁寒砍他三日夜不罢休。

慧文风尘仆仆，不多闲话，问道：“如何？”

纯钧道：“时静无事，那——”他想说妖，又觉不对，顿了顿道，“那檀南圣使，剔了灵骨，现在倒是魂灵未散，只是化成原身，昏迷不醒。”

言罢，他又恨恨道：“这么大的事，清都竟然半点消息都不知道。我还是听了碧云天出事才赶来，以为是时静如何，没想到竟是他——”

“你们天族一群道貌岸然的假仙人，得的什么道，升的什么神？要是指望你们，怀玉说不定要死上百回！”

纯钧的话被骤然打断，转头去看，只见无情不知何时出来，立在门口。

他身上还穿着从战场上下来的那身衣服，血迹粘腻着红莲峰的沙土，将一整片衣衫染的斑驳。无情面色冷如坚冰，旁人看不出他的喜怒，却也都明白，他心里必然是不好受的。

伤的是妖族的圣使，救的却是天族的人。

无情身为妖族人，生气本就理所当然，无人敢有异议，也无人能有异议。

此等僵局，纵是天族太子在此也难以化解，纯钧想说什么，又觉心虚难言，下意识看了一眼恩师。

慧文到底是此处年岁最长的，他上前一步，对无情道：“现在不是说对错的时候，还请左公子让我带人进去，你家圣使伤重，须得治疗才是。”

无情一步不让：“谁知道你们谁是好人，谁又是恶人？面上看着心慈眉善，功德无量，说的比唱的都好听。怎知不是口蜜腹剑，毒酒穿肠，背地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捅我们一刀！”

慧文无法，只得错开一步，露出自己身后之人，对无情道：“这位是玉山来的林钟神君，是西王母娘娘座下首徒，让他去给你家圣使诊治可好？灵骨已失，总不能就让人这么耗着。”他压着嗓子，“非得耗到神魂尽散的地步吗！”

这世间最后一个亲人重伤至此，尚不知能否熬过此局。无情担惊受怕了这样久，本就觉得飘忽，心也飘忽，身也飘忽。神魂尽散四个字劈头盖脸砸过来，仿若泰山压顶一般让他喘不过气，却仍是不敢尽信，待还要再说，只听得殿中有人沉沉开口：“无情。”

无情一口气堵在喉间，又被时静这两个字按着硬生生咽下去。只得愤愤退开一步，不再阻拦。

慧文这才带着那位林钟神君进到内殿去。殿里空荡荡，日暮西垂，室内也未曾点灯，只能隐隐看见时静拖在青席上的衣角，染着暗色的印痕。

慧文无声叹息，指尖聚了灵力，点亮了桌案上的琉璃烛台。

他们这才真正看见内室的样子。

时静倚在床头，发丝不狼狈，衣着仍齐整。若不去看他身上深浅不一的血痕，云停君仍旧是玉冠乌发，满身清华。

听见脚步声，坐在床头的人微微侧过脸来。

见是慧文，授业恩师，时静为人弟子，礼数周全，致礼过后便又重新坐在床沿，眸光落在榻上奄奄一息的白猫身上。

那白猫侧着身子，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它裹在天青色的鹤翎氅里，外面又搭了一层锦被，九条尾巴无力地垂下来，将将悬在青席上方。

可怕的是，慧文几乎看不见它呼吸时的微弱起伏。

碧云天四季如春不见冬雪，这猫却包裹的如卧冰床。

林钟几步上前，礼也未行，便在床前寻了个方便的位置，伸手就要探怀玉灵脉。

这几步走的实在大了些，尚未曾做什么，他自己就先喘了几口粗气。

林钟顶着时静如看救命稻草一般的眼神，上上下下探了一回，又摸了怀玉的头顶和尾骨。怀玉没有发烧，反而更像是一块冰凉的玉石，连爪子和耳尖都是冰冷的。

林钟检查过一周天，从袖中取出一青釉细颈瓶，倒出一颗珍珠大小的丸药托在掌中，道：“云停君，还请把他的嘴掰开。”

猫不似人，要吞药更麻烦些。又不能唇齿相贴以度，只能强硬掰开下颌，将药生塞进去。

猫口甚小，形状又与人身不同，一整颗丸药竟是喂不进去。

林钟当即将那药丸从怀玉齿间拿出来，指尖用力分作两半，分成两次再试，又令时静抚他咽喉有助吞咽，一颗药硬是吃了得有半柱香的时间。

林钟抹了一把额上虚汗，待到药效上来再做检查，这才觉得悬在空中的心落了下来，又喘了口气，才道：“云停君不必挂怀，这位仙友灵骨虽失，神魂尚在。况且他应是由天地山川所养，于寻常猫妖灵力本源不同，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绝不是强弩之末的境地。”

慧文眉头皱得紧：“本源不同？”

林钟道：“他如今与其说是猫妖，更不如说是石头精。一身的灵力都是天地自然赠与，而非来自自身灵骨。故如今遭此重创，也并非伤及本源。但神魂激荡，气通不畅，累及肺腑五脏，才会如此，但性命无虞。”

时静骤然反应过来：“性命无虞？”

林钟安慰道：“无虞。”

“那为何还不醒？”

林钟知他关心则乱，如此伤重，哪有立刻就醒的道理？

“虽是性命无虞，但也是伤了底子，不过留一口气罢了。若要真正好起来，要养的时日还久。”

“这是我们玉山救命固元的方子，如今留下一瓶在此处，一日一次即可。”他将那青釉瓶递给时静，又问一句，“云停君可知光明海？”

时静自然晓得。

光明海乃是三界之中最为人迹罕至之地，此地甚是讽刺，其名内含日月，却是如在深渊，无日无月无星辰，分不清晨昏，辨不清四时。更有一处极阴极寒的琼渊，虽是难得的修炼之所，却是雪窖冰天，难忍至极，故而人迹罕至。

更有传言，说那守光明海的是个老怪，性格乖张怪异，下手颇为阴狠，更是无人敢招惹一二。

慧文闻言一惊：“你的意思，让他去琼渊养伤？他已经是这个样子，怎么受得了？”

“我陪他。”时静沉默许久，终于出声，“我与他同去。”

“你说什么？！”www.)

冷。

太冷了。

时静脑中一片茫然，独独剩下这一句。

真的太冷了。

他自小被长风君严格训练教养，在极北之地修炼三万年，练成了一副火力壮的硬骨头。哪怕是冰雪交加终年不化的檀南丘，也冻不着时静分毫。

可此处却不同。

光明海的冷像刀子，又像云雾。

呼啸的风卷带着满地冰雪打在脸上，时静睁不开眼，只得以灵力护体，搂抱着怀里的猫儿寸步前行。但他又觉得这冷像是从脚底下窜上来的，一丝一丝缠绕着渗进骨头缝里，将奔腾的血液都冻起来。

他只觉得寸步难行。

初入此地已是如此，再入琼渊，又该是怎样一种感觉？

却忽听得一句，“来者何人？”

声音轻快，仿若少年。

想必就是那传说中的老怪。

时静环顾四周，也不见发声之人身在何处，只得对着空谷高声道：“晚辈碧云天时静，内子伤重，恳请前辈借琼渊一用！来日前辈若有所托，晚辈当死生相报！”

“碧云天？”那老怪笑起来，“你们玄龙一族，竟还有求到老夫头顶上的时候？”

这声音入耳不过舞勺之年，言辞间却一口一个老夫，听起来颇有些滑稽。

时静抱着怀玉，白猫小小一只窝在怀里，被神君的体温和柔软的鹤氅包裹着，完全不知外界风雪交杂。他不敢多问，只望能够求得一个允准。

“恳请前辈借琼渊疗伤，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时静身前忽起一个小小的风旋，带起地上的飞雪，他后退一步，只见那小旋风将地上散落的雪卷起，片刻后风静雪止，化作一个雪人立在面前。

他在檀南丘也见过雪人，当年怀玉不过在雪地上拍了两下，便有雪人出来为他们寻来食物。而眼前这个雪人，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雪人忽然开口：“让我看看你怀里那个。”

正是方才那老怪的声音。

雪人身量矮，不过才到时静膝盖的位置，一说话便在面上露出个大洞，扑簌簌地往下落雪。

时静一听，忙倾身跪在雪地上，小心地伸出手臂，露出怀玉半个脑袋来。

雪人从白胖的身体里分出两个雪球作为手，在头上戳了两个圆圆的小洞当作眼睛，凑过来仔细看。

他看了片刻，若有所思道：“有意思，老夫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这种事。是谁让你来我这的？”

时静答道：“玉山西王母的首徒，林钟神君。”

雪人恍然：“那个老太婆的徒弟。”又忿忿起来，“就会给我找事！”

时静心知这是个老神仙，想必与自己祖父也有渊源，尚未答话，就听得一声：“可准备好了？”

“您说什么？”

“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