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

霎时四围俱静，不消一个呼吸，又有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响起。起初不过一两处，俄而便是嘈嘈切切。张绍民左右看去，诸臣皆是三两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东方宥神色郁郁，他不答话，狠厉的视线在诸臣身上扫过，周围便又回复了死一般的寂静。东方宥将目光重新投到天香身上，见她面容坚决，本来准备好的拒词也就咽了回去。

张绍民向前膝行一步，他先向东方宥行礼，又向天香行礼，道，“长公主请求不合古制，臣斗胆，请长公主收回此求。”

天香没有看张绍民。她仰着头，目光与东方宥的相接。东方宥眼中的不悦毫不隐藏，天香喉头微动，低下眼眸。

众人看到天香垂在身侧的双手缓慢成拳，正是害怕她要出言顶撞东方宥，就看到她前额抢地，行的已是大礼，“臣妹请求，与山陵使同行。”

寂静继续蔓延。李兆廷看着张绍民骤然失神的模样，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更低。

东方民垂着脑袋。梅竹从侧边看去，只能看到她紧咬牙关带起的紧绷下颌，以及放在膝盖上的，青筋暴突的双手。

东方宥亦是身形紧绷。众人感觉到他身体里释放出的巨大威压，一个个将脖子缩得更紧了些。

天香感觉到东方宥审视的目光停在自己后脑，那里头的情绪太过复杂，从愤怒开始，到妥协结束。于是所有人都听到东方宥长叹一声，道，“先帝生前对香妹最是宠惯，现在香妹有这份孝心，朕也不好寒了你。你若真的想去，便跟着去吧。”语罢，便抬脚，头也不回地往城门方向走。

天香仍是维持着稽首礼，她的余光看到东方宥绣着金龙的舄从自己身边走过，口中答道，“臣妹谢皇兄恩典。”

东方宥没有再答。

皇帝既走，诸臣皆散去，大升轝亦是启程。

天香从地上起来，就有人牵了马来给她。天香抓着缰绳，她回头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东方民，眼中微光闪烁，终归是什么都没说。

东方胜已经将队伍检查了一遍。他策马往队尾走，与扬鞭上前的天香擦身而过。东方胜咦了一声，问到，“吴王怎么还没起来。”

天香挥鞭的手顿了一下。她开口，语气淡淡，“许是想多送父皇一程吧。父皇对他最是深爱，现在父皇不在了，他多送一会，也是应该的。”

东方胜本没指望天香会回答，现在听她这番话，心中反倒疑惑得紧。只是现在人多口杂，东方胜收回落在东方民身上的目光，勒马调头，与天香并行往前走，“队伍差不多了，永陵路远，路上倒要请天香妹妹多关照了。”

“谁是你妹妹。”天香偏头瞪了东方胜一眼，策马往前跑了两步，拉开与东方胜的距离。

东方胜也不恼，他呵笑一声，看着天香刻意拉远的距离，驱着马慢行。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安化门外的人便几乎散去。就连想要与长宁亲昵几句的遂安与常乐，也被教养嬷嬷带着回了宫。

梅竹掌心撑地，她现在身子沉重，臂上用了些力气，才从地上起来。她看东方民仍是跪在地上，又等了片刻，见长宁也从地上起来，才小声劝慰东方民，“王爷的孝心，先帝一定明白。现在队伍已经走远，王爷就算再难过，也要顾惜自己的身子。”

东方民双目紧闭，微微点头。

梅竹见东方民应了，便与长宁一左一右去扶她。

东方民借着两人的力气起来，她的双腿不可控制地微微抖动，饶是身侧两人使了全力，也不过只是扶着她站稳。东方民顾虑梅竹有孕，就将身子往长宁那边更倾了些。她嘴角噙着苦笑，小声说话，“我怕是走不动了，先站一会，莫要让人瞧出异常来。”

身旁两人听到，便缄默着陪她在原地站着。东方民催动体内功力运转，意图冲开因为久跪而重新凝滞的腿上脉络。功力走了两个周天，就听到有脚步声过来。她抬眼去看，见来人是李兆廷，心中松了口气。

李兆廷在原地等了许久，一直到安化门外只剩了自己和吴王一行，才迈步走到他身前。李兆廷已有月余没有见到东方民，早先东方民在灵前长跪三日，以至昏厥被人送回王府时，恰好早朝。他没有见到当时情形，后来听流言说吴王情况凶险，心中就有些挂念。只是再以后，所有关于吴王的传言都在一夜间消散，宫内日日如常，仿佛再没有人发现吴王的缺席，又好像，所有人都在东方宥的沉默中，达成了统一的共识。

李兆廷斟酌了番。他本也不是过分热情的人，只是知道了东方民就是昔日的冯绍民，想起两人往日交情，就做不得将自己全然置身事外。故而今日见东方民，又看到东方民迟迟不动，就特地等到所有人都走了，才上前来问。他既已知东方民身份，便对梅竹死而复生有了些许猜测，再加上现在一心念着东方民，也就没有刻意往梅竹那边看。

李兆廷朝三人行礼，小心询问，“王爷身子可还安好。”

东方民凝着李兆廷，等看清了他眼中的关切，东方民心思微动。他压低声音，却不隐瞒自己情况，“不瞒李大人，孤现在，就连再往前走一步，都做不到了。”

李兆廷心中剧骇，面上也露出两分惊疑。他的目光落在东方民的双腿上，看到他双腿微颤，又见东方民半个身子倚在长宁身上，便信了东方民的说辞，“下官虽然不通武学，但身子尚是健硕，若是王爷不弃，下官愿意背王爷回府。”

东方民腿上的脉络本已被冲开，但她仍是维持着腿脚不便的模样。等李兆廷说完，东方民眼睑微垂，做出艰难抉择的样子，等李兆廷忍不住又喊了一声“王爷”，才点了点头，道，“那就劳烦李大人了。”

李兆廷忙说不碍事，他见东方民答应，便转过身背对着东方民蹲下。

东方民借着梅竹和长宁的力道，往前伏在李兆廷背上。李兆廷双手向后，背着东方民起身。

长宁和梅竹仍是一左一右，都伸着一只手托扶着东方民。李兆廷迈步，一行四人就往城中走。

东方民一直微眯着眼，等行近王府所在的胜业坊，东方民才悠悠睁眼。她在李兆廷背上叹息一声，道，“兆廷，今日又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