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夜里无风，人和周遭皆是燥热，翌日裴旻醒来时越奚还未变回猫的模样，他抵着越奚的额懒了一会儿后，才小心翼翼地起身，手脚放轻收拾好了自己，慢慢推开门去上朝。

等越奚醒来时早已日上三竿，他下意识摸了一把身边的位置，不凉，但也没有人留下的体温。

私塾今日起临时放四天假，裴旻早晨离开时便让裴小六过来梅园里守着，小六听见屋里公子起床的动静，便将准本好的洗漱东西一一拿了进去，伺候梳洗完，便又拿了早膳来，这回他记着没有让周娘又做鱼粥，再加上相爷走时的吩咐，这回端来的只有青菜粥。

裴小六守在他身边，眼睛没忍住在屋里四处转了一圈，越奚放下了勺，笑着问他：“在找什么？”

裴小六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行为逾了矩，公子再怎么温和，自己也不能顺杆而上，无礼且随意地打量主子的房间，飞快垂下头，两手不安地搅着自己的衣袖，说：“没、没有找什么……”

声音越说越低，越奚连最后几个字都没怎么听见。

他皱眉，裴旻也就罢了，位高权重本就是天然的一道高墙，平日对着自己以外的人又是那副不爱笑的凶样，裴小六害怕他也正常，可自己却不是，从前在宫里时也不似越厉和越斐那般爱端着架子，好相与得紧，怎么只是问了小六一句，就瞬时怕成这样。

越奚顿时有些好奇，裴旻是从哪儿把这个孩子给带回来的。

裴小六其实是在找小爪，他已经有好久没有见过小爪了，今日相爷走时没见他带着，他以为是相爷将小爪留下来陪公子，他很想问公子，可是勇气已经用光了，而且公子又一直没有说话，他愚笨，猜测不了主子心中所想，但在自己吓自己这件事上确实个中好手，不过短短几息之间已经脑补出了自己被扫地出门的惨状，然后回到以前自己哥哥还在时那种颠沛流离的日子。

不过裴小六又觉得，在东都当乞丐总比在北原边境当要好，那边到处都是遂丹过来劫掠的人，他的家和家人都是毁在遂丹人手里。；

“下回再这么怕我，我才真的要气了。”越奚揉了一把裴小六的小圆揪，“一会儿带你出去逛逛。”

裴小六其实不太喜欢被人摸自己的小圆揪，在私塾里时闻易水总捏，时常捏得他的头发要散了，得重新梳理一次，这让他不得不带着梳子一起去上学，有一回被别人发现了，还笑话自己娘唧唧的。

不过闻易水也有一阵没来私塾了，温先生说他在私塾里犯了点儿错惹了楚太医不高兴，他心里有些小高兴，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楚太医罚得严些，最好别让他来了。

越奚见他不答话，一副走神的模样，轻咳了一声：“回魂了小六。”

“啊！对不起公子，我——”

裴小六才发现自己居然在公子面前走神，又惊觉自己居然对闻易水存了那般恶劣的想法，心里顿时惶恐，越发手足无措，欲哭无泪，觉得自己愧对相爷的好意，成了一个内心歹毒的坏孩子。

越奚显然不知裴小六心里百转千回的想法，用完了早膳，还没等他发话，裴小六眼疾手快将桌上的瓷碗用具一骨碌收拾妥当，拿去小厨房里洗刷。

等做完这些，裴小六又回来，拿了帷笠给越奚，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带裴小六是原本就计划好的，裴旻不放心自己一个人出去，即便裴小六手无缚鸡之力，但明眼人都认得这小孩儿是谁，可这也是有风险的地方，正因为都认识裴小六，故而对裴小六跟着的越奚会产生莫大的好奇。

被楚泽渝他们发现和被别的人发现是两回事，越奚戴好了帷笠，梳理了垂下的纱，确定自己的脸被遮得十分严实后，才带着裴小六出门。

两人又是从后门出的，上回是瞒着人，这回是相爷钦点，杨叔也知道，不用做贼的那种感觉让裴小六心里刚才升起来的负罪感少了一丝，然后准备替相爷仔细看着公子。

公子今日穿的月白色的衣袍，戴着帷笠，头发依旧只是在脑后垂着编了长辫，裴小六觉得天上谪仙，瞧着或许也就是公子的样子。

说不准根本比不上公子。

离开长安里，和上回出来一样，越奚带着裴小六去了贵人们几乎不会踏足的坊里，找到了一间卖脂粉的铺子。

越奚知道自己的脸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哪里，无非是眼角的红痣，和那双几乎是倒模了静妃的眼睛，只要能想办法将这两处略作修改，走在路上也只会被当做一个和当初六殿下极为相似的人。

宫里见多了贵女娘娘们描妆，越奚能想到的修改法子便也是同女子化妆那样，只是他不需要那么繁复，只要能起效便好。

只是，当他进了铺子，看着柜上琳琅满目的各式胭脂水粉时，又犹豫了。

但真正懵的还是裴小六，东都城里用脂粉的岚君不少，有男有女，风气开放不避讳这些，但可惜裴小六并不是土生土长的东都人，他来自又冷又穷的北原某个小村落，别说是所有的岚君，但凡能在村里找到一个施了脂粉的女人，裴小六愿意天天见到闻易水。

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严重的誓言了。

越是贫穷落后的地方，对山岚之别、男女之别强调得更严重，裴小六虽然是和君，父母尚在的那几年也懵懵懂懂地被教了许多诸如“女不如男”、“和岚不如山”之类的观念，只是还来不及让这些观念在他心里深深扎根，遂丹人便来了，后来颠沛流离的生活根本让他无暇无思考这些，而再后来，被相爷捡回来，所见所闻，私塾里的所学所感，全然是另一回事。

可裴小六心里始终迈不过一个坎，山岚不论，他全然将自己带入到了越奚的境地，仿佛今日来买脂粉的是自己，要涂脂抹粉的也是自己。

裴小六立时闹了个大红脸。

不过没人看见。

铺子里的掌柜是个年轻的小公子，穿着打扮皆是如今东都城里十分受追捧的岚君模样，乖巧讨喜，又有一股温润气，对越奚说：“公子想要些什么？”

越奚连目光都不敢在同一样物件上停留过久，仿佛那些东西烫眼睛那般，硬邦邦道：“你这儿……都有什么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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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安帝的身体还未全好，早朝比平时短了许多，龙体安康比什么都重要，言官们本想启奏要临月宫那边给个说法，但温书早前便得了裴旻的意，在早朝前就将这些挡了回去。

退了朝，张清远走过来说：“还请裴相留步。”

“我正要去寻张老。”裴旻说，“秋雨服的毒有结果了么？”

“还是多亏了楚太医。”张清远说，“咱们边走边说吧。”

明堂离刑部值房也不远，左右一刻钟的路，御马房给许多上了年纪的大臣备了轿辇，张清远便是其中之一，平日里他也习惯出了明堂门外的奉天道便要乘轿。

裴旻没有这个习惯，故而看着张清远出来后准备乘轿，反而愣了一瞬。

“瞧我，忘了裴相不坐轿了。”张清远也才想起这回事，他出的半只脚也收了回来，说：“接别的大人吧，今日老夫想走走。”

裴旻说：“张老不必如此，要注意身体。”

张清远朝轿夫们挥了手，示意他们当真不用管自己，又对裴旻笑着说：“注意身体自该多走走，路上本就要同裴相说事，老夫这般乘轿走了、留裴相在原地，又叫人怎么看嘛！”

“那便走罢。”裴旻说，“不过这季节里从早晨就开始热了，张老若觉得不舒服，还是别勉强自己。”

“唉。”张清远叹了一气，缓步朝前，“陛下愿意为我们这些老东西准备轿辇已是十分体恤了，裴相如今没有这般苦恼，老夫这般年纪总会想着混日子，待得几年便该告老还乡，给年轻的学子们腾出位，最怕的便是出事。”

裴旻皱起眉，张清远的确不是贪恋权势之人，在朝中也不站队，全心全意侍奉龙椅上的人，故而不论是在越斐还是越厉，又或者是裴旻这里，对他都是极好却平庸的印象。

没想过张清远自己也看得十分明白。

“那小宫女服的药，楚太医带着太医院许多太医一起关在刑部里研究了一整日，彻夜未眠，今早老夫去明堂前先去了刑部那边，恰好碰上正要来传话的学生，总是跟在楚太医旁边，看起来年龄小一些的那个——”

裴旻接过他的话：“许一烛，那日便是他煎的药。”

“那就是了，楚太医让他去明堂外等着给我传话，没想到我自己去了。”张清远道，“不过许是老天都在罚老夫这种碌碌无为的态度，竟是怕什么来什么。”

裴旻道：“张老的意思是？”

张清远一手抓住裴旻的手腕，凑近到裴旻耳边低语：“那毒是遂丹人处治俘虏时用的，刀见哭，裴相不如同国公缓和缓和关系，这毒，如今东都里对它最为了解的，非国公爷莫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