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几乎不会有大风，当竹林再一次沙沙作响的时候，他们感到又是一阵细细的寒风，手便有些冷得僵硬。

此时日已略偏西。

来昂和扮成尹仕衡的易家舒面面相觑，只有阿离，注意力一直在他的那只像刺猬的老皮鞋之上。

来昂道：“你的皮鞋是不是很贵？”

阿离头也没有回，道：“这是什么话？”

又道：“我的皮鞋非但不贵，而且买它几乎不用花钱。”

来昂道：“你错了。”

阿离回头了，道：“我错了？”

来昂道：“卖他几乎不用花钱，这说明它很贵！”

无论你去什么地方买鞋，只要你说只卖一只，鞋店要么不会卖给你，要么只会按一双的价钱卖给你。你若买到了，就说明你花一双的价钱买了一只，这当然贵。

阿离却不同意这个说法，他摇头道：“不是的，我这只鞋它并不贵，而且只要买一只，它也不是一双的价格。”

来昂道：“哦？”

阿离道：“因为这是定做的。”

来昂道：“即使是定做的，他也不会只给你做一只。除非，这个人是个疯子。”

阿离道：“他就是一个疯子。莫说定做一只，哪怕是半只，他也不会拒绝。”

来昂道：“半只？你是说半只皮鞋？”

这世间，哪有人会去定做半只皮鞋？

阿离点头，道：“半只皮鞋，就是拖鞋。”

阿离又道：“我有点喜欢你这个小兄弟，敢问如何称呼？”

来昂的心思还在那只鞋上，他实在没有去想，半只皮鞋其实就是拖鞋。或者说，半只皮鞋，可以理解成为它是拖鞋。

顿了一下，来昂才道：“我叫来昂。”

又道：“你说你的皮鞋非但不贵，而且买它几乎不用花钱？”

阿离道：“是的，买它几乎不用花钱，只不过，我再也买不到了！”

当然了，你要去买一只和你之前穿的一模一样的一只皮鞋，这个世界上恐怕不会有。

阿离又道：“这个做皮鞋的鞋匠已经病死了。”

来昂不禁为阿离感到感伤，他爱穿那个鞋匠做的皮鞋，如今鞋匠死了，他就再也穿不到他做的皮鞋了。

风吹过后，一道黑影在他们眼角里掠过，突然他们眼前就立着一个满脸皱纹的蓬松老人。

这是一个奇丑无比的老人，来昂看见他的面目，立刻想起来书本上那个举世闻名的三星堆青铜雕像的脸：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但是配在一张满是皱纹的尖脸之上，可以丑得令人心生敬畏。

三个人也着实吓了一跳，他们都想过这个人脾气之怪，却没有想过他还能神出鬼没。

阿离吓得“妈呀”一声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可他立刻又站了起来，满脸歉意又略带委屈说道：“恩师，您可不能够这样吓人啊！”

老人对他看了一眼，并没有说话，他竟然自顾弯下腰去捡起那只皮鞋，拿在手里端详了一阵，道：“你们刚在说这只皮鞋？”

阿离点头，道：“嗯！”

老人又道：“这确实是一只精致的皮鞋，可惜我不需要。”

他说完，甩手将那只像刺猬一样的皮鞋丢到了一旁，回手双手拍了拍，回头，却盯住来昂看了许久。

来昂刚才也看见了有一道黑影飘来，这道黑影的速度，只怕是金庸老先生笔下的凌波微步——这世间，哪里有这么快的步伐？

就算是世界冠军刘翔跑起来，都没有这么快。

这道黑影，竟然还是一个老人。

最镇定的只有尹仕衡，不过，也许并不是她镇定，因为她是藏在皮囊之下的。现在的尹仕衡，只不过是一个高科技制造出来的皮囊。

老人又回头去看尹仕衡，良久，好像在参悟什么。

等到又一阵寒风吹过，竹林里又想起了沙响，老人才转过身来，挪着轻盈的脚步走进篱笆，并用脚在满是竹箭的地上扫出一条路来。

“你们要么走，要么跟我来。”老人用浑厚的声音说道。

他们不可能就这样走，他们便跟了进去，阿离刚走进去，却没有忘记拿起那只像刺猬的皮鞋。

“你回去！”老人在门口停下来对着阿离说道，然后又转身走进了茅草屋。

阿离很无趣的看了眼尹仕衡，然后就怏怏的走了出去。

余下假的尹仕衡和来昂，跟着老人进了茅草屋。

老人在面目上不太入得来昂的法眼，可是精神上却深得他欢喜。这个老人，穿着蓬松，不太合身的宽大衣服披在身上，感觉是披着蓑衣一样；头发散乱，黑发里面夹杂着少许白发。但是一身干净，在茅草屋内也尽是一尘不染。

能够保持良好的个人卫生习惯，这就是一种值得赞赏的精神。

屋内一张宽大的石桌，桌旁三张木墩子板凳。

“桌子是别人遗弃荒野的墓碑，木墩子、是你叫人放在这里的。”老人盯着尹仕衡说道。

尹仕衡不知道说什么好，静静看着他。他又开口了，道：“你、不是你！”

他盘腿坐在木墩子上，静静等待着什么。

木墩子只有他的半边屁股大小，他却能够盘腿稳稳当当的坐在上面。

来昂看着易家舒，易家舒看着老人，很明显，老人可以看出来，眼前这个尹仕衡并不是尹仕衡本身。

易家舒老老实实的伸出两只手指在喉结处拧了一下，接着就是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老爷子，实不相瞒，……”

老人伸手在空气里压了一下，示意她停下来，这一秒钟的时间，空气奇怪得好像凝固了一样，只有来昂分明注意到，就在这一秒的时间里，老人眼里很快闪过一道亮光，像黑夜里天空的一道闪电。

“我还没有那么老！”老人说道。

他说着就停了下来，好像是临时想到了什么，接着又像是算命先生一样，伸出手掌掐指那么一算，口中念念有词：“不对不对、时机不对，不对！”

他这一念叨，易家舒一阵莫名的心慌，起身道：“老爷子？”

可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易家舒的叫唤并不能影响。

他突然跳起来急切的来回走动，嘴里又连连说道：“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说着，忽然盯着来昂不动了，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蹦出了一句话：

“小子，你眼力不错。”

又回头对易家舒呵斥道：“我说过，我没有那么老。”

他确实没有那么老，耳朵相当灵光。

易家舒慌的和来昂交换了一下眼神，好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之前阿离也说过：他年少时受到打击，脑袋不好使。换句话说，应该是有些疯癫。

他竟然拉起了来昂的手，似笑非笑的表情，低声说道：“我告诉你！”

来昂明白，他脑袋可能会间歇性的不好使，但心智比谁都好使，他才不是一个简单的老人，何况他一直在表明自己“没有那么老”。

“我不想知道，你去告诉她。”来昂想甩开他有些粗糙的手。

老人并没有回头看易家舒，他说：“不，你想知道。”说完他放下来昂的手，转身去翻什么东西，说道：“等一下、等一下！”

老人在房间里捣鼓了半天，翻出来一个小小的木刻人形捧在手里，小心翼翼的送到来昂的面前。

来昂看见这个木刻，心里像大风大浪袭来时的海面。因为这个木刻，刻的是那个奇怪梦境里的蓝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