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院内, 灯火通。

薛放离过来的时候，孙太医已经背着『药』箱赶到了，他想给江倦把脉, 江倦却不停摇头，不太配合。

兰亭站在旁边, 看得颇是忧愁，只是抬看清楚来人, 她连忙行礼，“殿下……”

孙太医闻言, 也回过头来，“殿下, 您快劝劝太子妃。”

薛放离掀了掀皮。

本来靠坐在软垫上，听见兰亭唤殿下，江倦立刻躺回去, 还是侧着身子躺了回去, 抗拒的意思再显不过。

压下心中的烦躁, 薛放离缓缓地说：“让孙太医给把脉。”

“不要。”

“不难受？”

“要管。”

似乎是嫌他烦, 江倦拉起薄被, 把自己整人都掩住，藏了起来。

“以为心疾是开玩笑？”

薛放离面上片阴鸷, 他盯着江倦看了几秒, 直接伸手捞人。

江倦身上的薄被被把扯开，薛放离捏住江倦的肩, 要把他拽过来, 可归功于下午的噩梦，这只手触上来的刹那，江倦结结地打了寒颤。

“……”

他在害怕。

这认知, 让薛放离作顿，许久，他终于松开手，神『色』漠地说：“起来。”

江倦又重新用薄被把自己捂住，“不。”

他们两人，语气冷淡，口吻生硬，光是听也听得出来不对劲，孙太医用神询问兰亭，兰亭轻轻摇头，孙太医立刻了了。

吵架了啊。

孙太医赶紧提醒道：“殿下，太子妃才犯了心疾，这会儿可受不得气。”

“他的心疾，他自己都不甚在意，本王又何必顾忌。”

薛放离说：“让孙太医给把脉。原先不想吓着，是以日日哄着，真当本王不会对怎么样？”

他嗓音很冷，几乎要结出冰碴子，说到后面，近乎于种警告。

若是旁人，听见这番话，只怕会心惊胆战地求饶，可江倦却点也没被威胁到，他不仅不怕，还敢跟薛放离发脾气。

薛放离语气不善，江倦就更凶，“么好把脉的。说来说去，就是不能生气，可老人害生气，能怎么办。”

停顿小会儿，江倦又说：“说话就说话，这么凶做么？”

薛放离看他，语气到底缓了几分，“气么？”

江倦闷闷不乐地说：“还问？敢做不敢当吗？”

薛放离平静道：“没必要。本王说了，大可睡上觉，忘记这些事情，么也不会发生改变。”

“可是……”

看都看见了，要怎么忘记？

况且他还上了这么大当。

他好好的王爷，突间就变成了人设诈骗犯。

想到这里，江倦又点沮丧，他坐起来，问薛放离：“王爷，要不是自己看见，打算瞒多久？”

薛放离答道：“辈子。”

“……”

江倦慢慢地说：“鬼话那么多，么试新香，么地上水，怎么这种时候就不知道骗骗了？”

薛放离：“没必要了。以往本王尚顾虑，只得事事依着，处处惯着，现在没了。”

“既已经清楚本王究竟是么样的人，就不要再让本王把话说第遍。”

王爷又开始了。

又在恐吓他。

江倦用心疾把薛放离骗过来，只是想让他哄哄自己，或者道歉也好，结果他不哄也不道歉就算了，态度还这样差。

被吓到的人是他。

做错事的人是王爷。

这王八蛋凭么这么凶。

本来就在生气，王爷来趟，江倦非但没好受点，反而更生气了，他说：“不说第遍就不说，也不想再看见。”

“出去。”

兰亭见势不对，慌忙走过来，轻拍江倦的后背，“公子，公子，别生气。”

孙太医也太不赞同，他斟酌了下，委婉地说：“殿下，么事，您好好地太子妃说就是。”

没么好说的，少年见了他就怕，见了他就生气，薛放离双目轻阖，转身就要走。

“不许走。”

见他真的要走，江倦抿了抿唇，又开了口。

可江倦再说不让他走，却不起么作用，薛放离只是脚步顿，又接着往外走。

江倦侧头看他，忽把摘下脚踝上的珠串，赌气似的甩到地上，“哗啦”声，珠串的线断了，上好的小叶紫檀佛珠跟着滚落地。

“……”

江倦是真的气狠了，平日他倒是擅用丰富的糊弄经验让别人生气，可前提得是江倦自己不在意，现在江倦在意得要死，他也想像薛放离样，说几句狠话，但江倦最狠的话已经说过了。

——出去。

这已经很没出息了，江倦却还点控制不住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气的。

“公子，别哭呀。”

兰亭看得焦急，不由得开口安慰，要不是她说，江倦还没发现这回事。

他好没出息，真的好没出息。

王爷要走就走，他这么烦，只会惹自己生气，么好哭的。

江倦低下头，用手背去蹭泪，结果越蹭泪越多，大颗大颗的水珠顺着他白皙的手指淌落，外衫上、薄被上，濡湿片。

“公子……”

兰亭轻唤几声，拿出了方帕子，江倦却不接，兰亭不好给他擦，只能担忧地捏住手指，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下刻，手中空，帕子被人抽去。

兰亭怔，抬起头，是去而又返的薛放离。

江倦用手背捂着睛，擦不了泪，薛放离就给他擦手指上的水迹，江倦看他，伸手推他，薛放离本要往常样，顺势揽过江倦，只是手上还未发力，就是顿。

少年怕他。

短暂的迟疑，江倦已经躲到了最里面，他贴着墙坐在那儿，尾鼻尖都哭红了，睫『毛』上还『揉』碎了的泪珠，要掉不掉地挂在上面。

今天的第场了。

只是下午，他把少年惹哭了两场。

薛放离看着江倦，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缓地说：“都先下去。”

再不放心，兰亭却是比谁都清楚，症结出在薛放离身上，她便行了礼，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孙太医也没说么，跟着走了。

没多久，屋内所人都被屏退，只剩下江倦薛放离。

江倦垂下睫，安静得不得了，时不时还是泪往下砸，薛放离就这么看着他。

他也只能看着他。

他不敢靠近。

无声地哭了好会儿，江倦真是忍无可忍了，他气闷地问薛放离：“么好看的？就不能帮擦下泪吗？”

“……”

江倦要求了，薛放离才朝他伸来只手，指腹轻而缓地拭去江倦面上的水渍，作轻柔，他方才说话时的冰冷口吻形成鲜的对比。

他给江倦擦拭泪，也只是擦拭泪，既没揽过江倦，也没把他拉入怀中，江倦看了他好几，只好作罢。

哭了场，情绪也了发泄，待泪被擦完，江倦也终于平静下来，他低头看着地上的佛珠，手指慢慢地卷起薄被角，“……珠串断了。”

“断了就断了，不是么重要的东西。”

这串佛珠，是照安寺的圣。当年皇太后借口镇邪，讨来了这珠串，让薛放离日日佩戴，他不信鬼神，只想看看这所谓的圣可是当真镇得住他这邪祟。

戴在他这邪祟手上，是镇邪用，戴在江倦身上，就是护佑平安了。

薛放离垂下，“……抱歉。”

生了这么多气，还被气到哭，江倦总算来了句道歉，不过他也没很轻易地就接受，江倦问薛放离：“道的是么歉？”

薛放离：“不该哄骗。”

江倦：“那故意喂吃葡萄、心疾才发作完跟说话还那么凶、不许走偏要走呢？”

薛放离：“是本王的错。”

江倦摇摇头，还是不原谅他，“还差两次道歉。”

薛放离：“……”

听他桩桩地道完歉，江倦终于好受多了，他慢吞吞地说：“知道在生气，还存心气，让更生气，要不是指婚，这辈子都别想王妃。”

“直直气。气死对么好处，再换新的太子妃吗？”

江倦评价道：“想得美。”

停顿小会儿，江倦又说：“说回来想想，下午来趟，晚上又来趟，都不要问想得怎么样了吗？”

薛放离望他，神『色』晦暗，“不是不问，是……不敢问。”

江倦“啊”了声，“还不敢的吗？看么都敢。”

薛放离没搭腔，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江倦接着问：“那……为么骗？”

答案还是样，薛放离平静地说：“不敢让知道。”

江倦疑『惑』地看他，薛放离缓缓地说：“是小菩萨，喜欢普度众生，见不得丝毫苦难，却只会人制造苦难。”

“……怕留不住，也怕会害怕。”

江倦怔，慢慢地说：“也没那么胆小啊。”

薛放离：“是吗。”

他看着江倦，目光很沉也很深，里面许多江倦看不懂的东西，薛放离微微笑，好似漫不经心地说：“可怕啊。”

过去的许多年，他无畏亦无惧，更心无牵挂。哪怕每日都在被喂食毒『药』，哪怕蒋晴眉的尸身被锁在起十四日，薛放离从未生出过丝毫恐惧，他的只是厌恶，他厌恶世间万，他更厌恶他自己。

可是后来，他开始怕了，他怕得越来越多，他的顾虑也越来越多。

他怕江倦心疾复发，怕江倦命不久矣，怕江倦怕他，最怕江倦不要他。

他怕的切，统统江倦关，统统是江倦。

“是菩萨，不同，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薛放离阖了阖，“太贪心了。想的小菩萨再多眷恋些，想的小菩萨再多疼疼。若是不成好人，装成受尽苦难的好人，又要怎么样才能获得小菩萨的垂怜，又怎么样才能让他再多施舍些神？”

他殷红的唇轻扬，在笑，却只让人觉得寂寥不已。

“……”

江倦呆愣愣地看着薛放离，过了好半天，才疑『惑』地问他：“为么会这样想啊？”

“没这么好。么小菩萨，都是自己想的，根本就不是。”

江倦拧起眉尖，“是容易同情心泛滥，可也不是每次都是出于同情。茶楼那次，骗说害死了人，当时就在想，做得不对，可是……没法怪，还在想那时候过得很不好。”

“看见李侍郎被剜掉睛，做了下午的噩梦。王爷做得还是不对，可是……却在想这样做，是为了。”

“……”江倦抿了抿唇，“每件事，做得都不对，可还是忍不住给找借口——是迫不得已，是原因的。”

“那么聪，装瞎装得那么好，都能识破，怎么这种时候就么也不知道了呢？”

江倦看看薛放离，抓住他的手指，“不是同情，也不要装好人来留住，只是……”

“只是喜欢。”

江倦轻轻地说：“再怎么恶劣、再怎么讨厌，再怎么糟糕，也想跟待在起，就算惹生气，害气到哭，也想让留下来。”

“算是么菩萨啊。要是菩萨，早就完蛋了，根本不想普度众生，只想渡王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