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阴沉，一线惨白的日光费尽了力气从厚厚的云层中挤出来，却只能投下并不明朗的浅淡阴影，将阴却未雨，看不出一点明媚春色的意思。

端王府内，叶卓言披着一层薄毯，正坐在炉火旁的软榻上，婆娑着手中的一卷剑谱。

八年光阴，几度离散，已经记不清是经历了怎样的艰难才将这卷剑谱保存下来。只是故人远逝，空留些文字，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剑谱原本寻常，不过是介绍些世间名剑与铸剑之法，难得的是上头有吴岩前辈亲自写下的栖山剑法要诀，叶卓言虽早已谙熟于心，可看到那些字迹时，还是仿佛回到当日密室之中一般。

只是可惜，他只怕再也使不出那些招式了。

手指抚过纸业，略显粗糙的感觉正昭示着这一卷剑谱有些年头，只是叶卓言看着看着，忽觉出些特别来。这剑谱的纸，会不会太厚了些？

“王爷，督鉴司的梁大人带了几个人去不夜阁了。”砌玉没有进来，站在门外禀报。

叶卓言手指顿了一下，而后将那卷剑谱重新收入了铁匣之中。

“进来说。”

砌玉推门进来，又连忙将门关好。

“不夜阁来的消息，说是督鉴司的梁大人今日来了，是穿了一身便装，几乎没人认出来。”

“到了多久了？”

“才到不久。”

“都做了什么？”

“只是点了一壶茶，听曲子。”

叶卓言闻言，突地笑了出来：“我怎么不知道他还爱听曲？”

砌玉想起之间查到的事情，有些疑惑：“王爷，督鉴司会不会是又查了什么案子？”

“查什么案子需要查到不夜阁里？当真有趣。”

“那王爷，要让他们做些准备吗？”

“准备什么？来者都是客人，好好招待便是。”

砌玉闻言，便应声打算前去吩咐，只是还不等他走出门去，叶卓言突然又改了主意。

“等等。”

“王爷还有什么安排吗？”砌玉忙问。

叶卓言起了身，脸上一点浅淡的笑意让人看不出目的来：“备马车，本王要去会会这个贵客。”

长安城一如往昔繁华，朝中的暗流涌动并不会影响到市井百姓的生活，他们仍是辛勤地劳动，在坊市之中叫卖，见到贵人的马车时又投去几分羡慕的目光。

叶卓言已听惯了这样熙熙攘攘的声音，从前不觉得有什么，重回端王府之后，却觉得这杂乱无章的市井声音，也成了难得的平宁幸福。

而等马车入了簪花巷，扑面便成了纸醉金迷的奢华气象，酒气，比文气、侠气更勾得人神魂颠倒。天还尚早，能瞧见昨夜的醉汉因为付不出余下的银两而被扔在街头，也能听见花枝招展的女孩们站在雕梁画栋的不夜阁门前，说说笑笑。

不夜阁不会招揽客人，只是放几个姑娘坐在门前的木制舞台上笑闹，便已有白花花的银子像寻着声一般流进了那个“赌命处”、“销金窟”。

叶卓言早已见惯了这烟花柳巷里的声色犬马，他下了马车，自有侍卫隔开了闲杂人等，让他可以信步走入不夜阁之中。

歌台上的琴女正奏出婉转绮丽的曲调，隐隐的欢笑声陪衬其中，让那相思的曲子，反添了些俗不可耐的气质。

贵气逼人的年轻男子像是没看见那些迎上来的女孩子一般，径直登上了更为繁华的二楼。

昙娘是个精明的生意人，端小王爷是不夜阁的大客户，自然不能怠慢。

二楼的小隔间只胜在能居高临下看见下头歌台的表演，真要说不夜阁里数得上的雅室，还是要往三楼去的。

“小王爷今日怎么得闲来得这么早？”昙娘迎上来，福了礼。

叶卓言展了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眉眼间分明是清贵，却又像多了一丝风流。

“本王哪日不是早早过来听曲？”

昙娘掩唇而笑：“早知小王爷今日来，就早将那好听的新曲拿出来了。”她说着，便已要引着叶卓言再往楼上去。

叶卓言却是停了下来：“倒也无妨，本王有个故交，听说今日来了这里，所以才来瞧瞧，见人要紧，今日听曲倒成了其次。”

昙娘何等聪明，闻言便知这是有要事要谈，故而一句旁的不问，只道：“不知小王爷是要寻哪位贵人？”

“督鉴司，梁司长。”

督鉴司的人未必谁都会认识，尤其是隐藏了身份出门，更是不会引起大多数人的注意，可昙娘不同，不夜阁这样的地方，往来的那些人都是什么身份，背后又有什么人，她虽不说，心里却是极清楚的。

不然她一介女子，又如何如鱼得水般看顾这样大的一个不夜阁呢？

昙娘闻言，不多好奇一句，便领着叶卓言，款款走到了一间再普通不过的隔间门前。

“这里视线好，能看见下头歌台风景，小王爷的故交只怕喜欢赏景，专点了这么一个地方。”

叶卓言心里冷笑，他哪是赏景，只怕是狗皇帝又有了新的阴谋，让他来这查人的！

侍婢轻轻敲了敲门，声音柔软：“公子，有客人找您。”

没等片刻，就听见里头那人冷肃的声音：“不见。”

“真的不见一见吗？”叶卓言朗声，声音里夹杂的几分嘲弄，混在了笙箫鼓乐里，辨不真切。

但梁远州还是听出来了。

半晌，隔间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绛蓝衣袍的年轻公子腰间配了一柄仿佛带着杀意的横刀，正沉默地看着外面的“不速之客”。

叶卓言脸上挂着些轻浮的笑意，可那笑却不达眼底。

开门的人没说话，他就自己摇着扇子开了口：“怎么？不欢迎本王进去？”

那人怔了好一会，才终于行了礼道：“微臣见过端王。”

他微微侧开身子去，叶卓言便抬脚走了进去，进了门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扔下一句：“昙娘若无事，不妨拿些酒来。”

不夜阁里仍旧歌舞不断，二楼一个小隔间前发生的事情似乎压根就没人注意到。

玉石砌成的矮桌对着摆了两案，叶卓言和梁远州相对坐着，谁都没先说什么。

屏风外面，砌玉与梁远州带来的两个督鉴司的侍卫在两边站着，彼此都不大瞧得上对方。

直到昙娘端着上好的春山酿进来，才将这本不该属于不夜阁这种地方的安静打破。

“春山酿最宜这个时候的风景，小王爷也没明说，昙娘就自作主张了。”昙娘熟稔地在他们侧边坐下，往两人面前一人斟了一杯。

淡酒微微泛了一点茶色，扑鼻便是清冽的酒香。

“这么好的东西，这时候才拿出来，看来本王在你这里，不如督鉴司的梁司长。”叶卓言端起酒杯来，那话分明是对着昙娘，却又像是故意说给梁远州听的。

昙娘轻笑：“小王爷说笑了，怠慢了谁也不敢怠慢了小王爷呀。”

叶卓言将那杯中的酒一饮而今，带着几分挑衅似地看向梁远州：“梁司长不是一向清正廉明，怎么有空到不夜阁这种地方来？”

梁远州并未动那杯酒，视线落回叶卓言身上时，夹杂着些说不清的情愫。

“闲来无事。”

不知怎么，昙娘觉得那位梁司长这四个字说得咬牙切齿的。

叶卓言笑了出来：“哦，原来督鉴司的人也有闲下来的时候啊？是本王孤陋寡闻了。不知梁司长喜欢听什么曲啊？这里本王熟悉，不如本王给梁司长引个路？”

“王爷原来喜欢这种地方吗？”

那话里分明夹杂了几分暗淡，昙娘听得一清二楚。

“是啊，谁不喜欢热闹呢？整个长安城也再找不出比不夜阁更热闹的地方，梁司长既然来了，只这么枯坐着，多没有意思啊。”

梁远州审视着他的模样，只觉得与自己记忆中的人仿佛大相径庭，可他却没有一丝厌恶，反而像有一柄已经生锈的钝刀，一下一下戳进他的心里，闷痛传递开去，却根本不给人个痛快。

叶卓言看见他那一副仿佛永远都无动于衷的表情就气闷，他将那折扇一收，随手就扔出一锭银子来。

“昙娘手底下的姑娘不少，各色都有，今日梁司长好不容易来了这里，怎能没有陪侍的？多喊几个来，银子不够还有。”

叶卓言一边说着，一边死死地盯着梁远州。

不是自诩一身正气吗？他就偏要用这种方式让他难堪。不过是狗皇帝座下的泥腿子罢了，还当自己真是什么人物吗？

梁远州未说一句话，只是那周身的气息冷得像要将人冻住了一般，昙娘敏锐地觉出这二人间不同寻常的气氛，连忙赔上笑脸：“小王爷有吩咐，哪有不从的道理？请二位稍后。”

她说罢，连忙福了礼起身，离开了那个仿佛充满了刀光剑影的地方。

叶卓言再一次举起酒盏来，兀自饮下了一口，淡酒本是温过的，可滚入腹内，却让他觉得寒凉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