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远州可以完全确定，这里不久前才有人来过，甚至来的那些人，可能还没离开。

他看着屋子里已经被翻得略显混乱的桌子和书架，眸光晦暗不明。

来这里的时候，他曾想过会不会遇到什么人，但真的刚巧赶在了一起，还是有点出人意料。

他无从得知林绝弦写下的那些东西是从何得来，但看着此刻面前的场景，他至少能确信，林绝弦是说了几句真话的，就算他成了浣音门门主，但终究还念着几分当年的情谊，没彻底地骗他一遭。

镌玉坊的账目，废弃的玉料，还有几份显然刚被人翻过的地契房契，倘若从南安坊查起，想要查到这里，只怕不会有这么容易。

梁远州将那一叠一叠的账册装进一个木箱里，又将更好携带的那几张契书先揣在自己身上。

督鉴司的资料可以说在整个大周都是最齐全的，拿着这些东西，再到案卷阁去比对，只要前后可以对上，那圣上和他的推断就没有错。

京城与北境，千丝万缕的联系早在八年前他来到长安之前就已经开始了，他们已经掐灭了一个苗头，现在所剩的，只要发现够早，便足可以在纷乱爆发之前，将人保全。

梁远州砰地将木箱子盖上，起身顺着那打开的门朝下一个密室走去。

他不知道来这里的人是谁，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会否也是林绝弦的手笔，但只看这密室之中被翻动过的东西，梁远州现在觉得，那人未必是敌人，是“朋友”也不一定。

在他走进第二间房子的时候，突然间，尖利刺耳的嗡鸣声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这里原本就密不透风，被那样的声音包围着，连整个大脑都好像进入了不受控制的脱离状态里一般。

不知怎么，梁远州第一反应就是之前进来的那些人出事了。

他想要穿过这间屋子，继续再往里，但那尖利的嗡鸣声让人头痛欲裂，连他都不得不暂时放弃继续前行。

原本还在想有什么办法能够尽大可能地避免被这杂音所影响，没想到并没有过太长的时间，那嗡鸣声就自己戛然而止，随即而来的，便是让人心惊的安静。

这种安静，梁远州在北境也曾经历过。

在当初的靖平王府邸的密室里时，他也曾经历过这样的静。

其实那时候他是被困在那里的，那时督鉴司关于靖平王的资料并不齐全，他孤身潜入王府，没想到却被关在了一个没有后路的密室里。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待了多久，只记得那时候也是像这样的静，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个人，被困在一个与整个人世孤立开的狭小空间之中。

如出一辙的境遇，让梁远州很快就从那极致的静谧里分辨出一丝利器撞击石块而产生的铮鸣声。

很小的声音，不知道隔了多厚的墙壁才艰难地传过来，极容易被人所忽视，可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一种不好的预感毫无征兆地袭上心头，梁远州一刻都没有犹豫，当即起身从那半开的门往下一个密室而去。

“真的不再试试吗？一块石砖而已，哪能有那么坚硬？”斩锋追在砌玉身后，还是有些气不过。

砌玉却已坚定了步伐：“看着是石头而已，你进来时没听见那些机关转动的声音吗？里面也许是木头，也许是玄铁，我们连其中详细都不知，何必在此浪费时间？”

“可……”斩锋还想说什么，前面的砌玉忽然停下来，抬手也将他拦住了。

斩锋顿住脚步，眉头皱了一下。

有声音，是有人在往这里走的声音。

他的手按在刀柄上，砌玉也攥紧了自己的剑。王爷早说过又有人进了这个地方，看来是到了相逢的时候了。

前方的转角上，隐隐有火光闪烁，砌玉和斩锋已经吹灭了火折子，埋伏在这条密道的两边。

火光越来越明亮，而后，突然停了下来。

砌玉做暗卫多年，又在叶卓言身边多年，早已对这样的气息再敏感不过。

看来对方也并非等闲之辈，只怕功夫不在他与斩锋之下。不过若他们杀不出去，也罔在王爷身边了。

砌玉和斩锋尽量降低自己呼吸产生的波动，一瞬不瞬地盯着映在墙上的光影。

没过多久，那道光就又重新动了起来。

近了，更近了。

因为光源接近，墙面上被映出更大的一片明亮的光晕，对面的那个人，步履很稳，在那停顿了一次之后，就再没犹豫过。

就是现在！

砌玉看好了最恰当的时机，他并没有想取来人的性命，但这个时候出手，他有把握他的剑会比对方的反应更快。

铮！

剑锋从墙壁上扫过，在离那人脖颈寸许的地方猛地停了下来。

砌玉瞪大了眼睛，在他之后出手的斩锋也愣在了原地。

“梁，梁司长？”砌玉认得梁远州，且还记得那次在不夜阁，与督鉴司那几个人不太愉快的一次见面。

但他几次瞧见王爷与梁司长在一起的样子，潜意识里却并没有觉得梁远州是个坏人。

梁远州举着一个火把，在逼仄的空间里被一柄剑卡在脖子边上，却并没有一丝的紧张。

“你们在这，那卓……端小王爷应该也在吧？”说不清为什么，他就是觉得他好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似的。

砌玉怔了一下，将剑放了下去。

那种不安的感觉更强烈了。梁远州猛然凝聚目光，盯着砌玉：“他出事了？”

斩锋忍不下去了：“这密室有陷阱！”

忽然一股森然的寒意游进四肢百骸，梁远州像是回到了当年在北境收到长安来信，说端王府出事的那天一般。

他蓦地攥紧了横刀，厉声问：“怎么回事？”

砌玉不知道该不该信他，他自己心里，梁司长是个好人，屡屡出现都维护王爷，可他又常在叶卓言左右，亲眼看到王爷是如何驳斥梁远州。

可梁远州根本等不得他想清楚，他拽住砌玉的衣裳，几乎要将对方提起来：“我问你他怎么了？”

那是带着杀意的威压，是久在黑暗与血腥之中才能磨砺而出的坚不可摧的威严。

那一瞬间，连斩锋都不由失神。

“里面的密室有个陷阱，我们不知道，王爷他，他就掉进去了。”砌玉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让他就这么交代了。

暗卫誓死效忠王爷，他本不该说任何关于王爷的事情，可面前的这个人，却让他觉得是那根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

他们是因为发现了玉屑，才一路找到这里，那梁司长呢？会不会就是命运注定，让他们在这里遇见梁司长，让这位一手颠覆靖平王谋反阴谋的督鉴司司长，能救他们的王爷回来？

梁远州“扔”下那两人，便穿过这条密道，继续往前跑去。

“就是掀开了这张图，这块砖忽然就打开了，根本没有任何征兆。”砌玉指着那块已经被他的剑和斩锋的刀留下一片划痕的砖，朝着梁远州说道。

梁远州看着那副山水图，也如同叶卓言那般，将那张图一把掀起。

画纸早就被撕扯留下碎裂的痕迹，恬淡的风景被那很不合时宜的裂痕从中间劈断，仿佛是故意将美好毁去惹人恼怒一般，竟在此时，有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嘲讽。

没有动静，那个陷阱没有再打开，整间屋子也照旧静得惊人。

“都试过了，根本打不开。”斩锋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么一句，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密室，不像是密室，倒像是一个巨大机关组成的巨大陷阱。

一步一步引人深入，目的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触发一个这样的机关，就把人“吞”进去。

“你们是怎么来这里的？”梁远州问。

他尚能保持几分理智，只是那攥着横刀的手指节泛白，已透出他压抑着的担忧愤怒。

砌玉一咬牙，干脆也不再隐瞒：“早晨有人将一支箭射在王爷的书房上，上面写的就是这个地方，王爷本来就在找一种玉，所以就来了。”

“他在找玉？”梁远州有些没想到。

砌玉不再解释，只是点了点头。

梁远州也知他与叶卓言之间还有太多事情不曾理清，这两个侍卫跟随叶卓言，自然对他有所保留，他能理解，遂也不再问下去。

只是这个密室，恐怕是找不到更多出路了。

“我们先离开这，要找其他线索，才能知道卓言在哪。”

“可万一出去了也找不到更多线索呢？”斩锋还是不放心。

梁远州看了他一眼，忽然问：“怕危险吗？”

斩锋愣了一下：“梁司长这是什么意思？”

“不怕就你留在这里守着，别让任何人进来，我带着砌玉去找一个人，他也许知道卓言在哪。”

“你有线索？”砌玉忙问。

梁远州来不及向他解释之前发生的诸事，只能道：“你们若信我，就听我的。我比你们更想他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