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故人在长安》

第 52 章 当归无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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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远州记得,他上一次有这样茫然和无力的感觉,还是在元初四年。

彼时他已入督鉴司,跟随在瞿东身边,不过几日,熟悉了司中一应事务,便如愿被派往北境。

督鉴司的人去北境,是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的,所以他离开长安的时候,并未隐藏行踪。

但他没有想到,那天会遇到叶卓言。

-*-

天色阴沉,像是酝酿了一场大雨,整个城中都没有很大的风,闷得连那一片片绿叶都耷拉下来。路边的行人摇着手中的扇子,支着摊子的小贩也懒得叫卖。

督鉴司的一队人从街上行过时,昏昏欲睡的乞丐们吓得支楞着脖子看,看了两眼就一骨碌地藏进巷子里。

路过的百姓也远远地躲避,唯恐惹了这些比衙门还厉害的官爷。

可偏偏有一辆马车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就那么大剌剌地停在路中间,正拦在这一行人出城的路上。

领头的是督鉴司一位掌使,原本是寒着脸上前交涉的,若非看这辆马车“金碧辉煌”,忖度其主人必是非富即贵,以督鉴司行事的作风,只怕根本不会这么客气。

“督鉴司办案,烦请阁下让路。”

赶车的小厮一动不动,在这无风的街道上,像是停滞了一般。

那位掌使大人也是才被提拔不久,着实有些尴尬,只得提高了声音,并亮出督鉴司的腰牌,又重复了一次:“督鉴司办案,烦请阁下让路!”

这次声音够大了,马车里的人好似终于听见了。

他懒散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甚至还带出一丝哈欠声:“怕是你们司长来了,都不敢让本世子让路。”

这个声音甫一传出来,队伍中的梁远州便觉呼吸一滞,他猛然间抬起头来,看向那马车,分明是看不见里面的人的,可他能确定,那就是叶卓言。

这声音是他,甚至这几分懒散也像他,而那“世子”二字,宛若铁证。

整个长安,敢这么说话的“世子”,唯有端王世子叶卓言。

那位掌使大人显然也从这称呼里听出了什么,他那几分督鉴司的威严一扫而光,反而忽然行了个礼:“不知是端王世子殿下,还请恕罪。”

让人没想到的是,马车里的人听见这话,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让人想不到啊,连督鉴司的人都变成了这副模样。你们司长若是知道了,也许得气死吧?”

车帘撩开,身着白底金线织纹长袍的少年人拿着一柄剑从车上跳了下来。

承袭他父王与母妃的出众容貌,他便是简简单单站在那,也瞧着比旁人更为夺目。

是天之骄子,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意气风发,率性恣肆,也只有这般养出来的人,才能在督鉴司的人面前仍旧不落下乘,只要他想,就自然而然地带着上位者的姿态。

这次不只是掌使,后面一众的人都行了一个礼。

督鉴司再独立三司之外,但见到叶世子,那也是要行礼的。

人人都说端王府没有实权,但端王是圣上的兄弟,端王世子有多受宫里的几位宠爱,那是长安城但凡有点见识的人都再清楚不过的事。

十七八岁的少年又如何?那样的荣宠,连督鉴司的司长都是要礼让三分的。

“扰了世子清净,属下惭愧。”那位掌使还想再找补几句。

不过叶卓言对这些场面话并不感兴趣。

他来这,就是为了等他们这行人的,准确来说,是等梁远州的。

只不过,他不是来告别的,更不是来送那个人,他只是来这里,让所有人都看见,他是端王世子罢了。

他曾珍视的朋友,并不同他一样珍视那段情谊,那他不介意让那个人看看清楚,他当初究竟是跨越了多大的鸿沟,才能与他当一次队友。

梁远州就在队伍的最前方,他看得很清楚,也感受得很清楚。

就算很早就知道叶卓言是端王世子,可那与他真的以这身份站在面前的感觉毕竟不同。

梁远州垂下视线,同队伍里的其他人一般恭敬地行礼,那一刻,仿佛有不可修补的缝隙在他们之间的虚空中肆意地蔓延开来,让一个人升入云端,同时让另一个人堕入泥潭。

从离开北境来到长安的时候,梁远州就无比清楚,在真相得已昭雪之前,他的身份隐藏于不得见人的阴暗角落,甚至他自己也如同苟延残喘于世的蝼蚁一般。

遇见叶卓言,是计划之中,却也在意料之外。

他贪慕与他作为队友的日子,却害怕将那本该成长于阳光之下的少年拖入不见天日的深渊。

他克制、自守,但屡屡的意外却非要让他不断打破他原本为自己制定的规则。

直到最后,他不得不如瞿东所言,干脆告诉了端王殿下。

今日这般结局,难道不正是咎由自取吗?

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梁远州兀自苦笑了一下。

他垂着首,站在队伍对面的叶卓言并看不到他的表情。

“行了,不是要出城吗?赶紧走吧,瞿司长不会是养了一群废物要派出去吧?”叶卓言抱剑冷眼看着这些督鉴司的人,视线最终停在梁远州身上。

他本以为走这一趟,他心里会舒坦许多,可实际是,他在亲眼看到那个“骗子”之后,非但没有舒坦,反而觉得更难受了。

督鉴司的那位掌使大人早就不想站在这了,听见叶卓言的话,连忙行了一礼道:“多谢世子殿□□谅。”

叶卓言没有应声,视线仍在梁远州身上,未曾离开一下。他想看见梁远州哪怕有片刻的失态,然而并没有,那人就像不认识他一般,只是垂着脑袋恭敬站着,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掌使不得回复,额头上沁出薄薄的汗来,他斗胆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却见那位端王世子目光并不在他身上,错愕了一瞬后,顺着视线,看了一眼后面不远的梁远州。

掌使知道梁远州是本届扬名武会夺了魁首的,也多少知道端王世子前段日子也偷跑出去参加了扬名武会,他猜测这里头或许有他不知道的渊源,想了想,干脆横了心道:“天气炎热,下官便不耽误世子殿下出行,这就离去。”

这话落了,见叶卓言并没有阻拦的意思,掌使便抬手一挥,后面一队人自然整整齐齐地又往前行去。

梁远州从这路过的时候,掌使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让他留在了这里。

这掌使从前并非督鉴司之人,乃是在刑部做过两年官职的,因而办事比其他督鉴司中之人多了些世故圆滑,将梁远州留下这等事,若是碰了督鉴司的别人,自是做不出来,但这位掌使到底还带着几分前些年处事的影子,是以并不觉有什么不妥,只领着队伍先行离开,在城外再等梁远州会合。

不过片刻之后,那先才站了不少人的街上,便只余梁远州与叶卓言相对而立,显得空旷极了。

习武之人素来对周围的变化感知颇为敏锐,梁远州知他带着的手下人必是暗中将这一带的百姓都带离开,不免微微皱眉。

上位者欺压平民百姓,素来有之,梁远州却不愿叶卓言也是那样的人。

“怎么?现在觉得我是个靠着家族的没用废物,便连好眼色都不愿有一个了?”叶卓言终于从他脸上看出一点表情的变化,不知怎么,心里感觉像出了口恶气似的。

梁远州没有答话,好似在以这种无言,扩大两人身份之间巨大的差距。

他没反应,叶卓言便觉得没意思极了:“有段日子没见,连话都不会说了吗?你将我的事告诉我父王的时候,不是挺厉害的吗?”

“梁远州,你现在装起什么沉默寡言的侍卫了,早先怎么那么多话呢?”

“可是你们掌使大人留下你的,怎么,难道这笔帐也要算在我叶卓言头上吗?”

他不回答,叶卓言干脆一连问了三句,越问他心里积压的火气就越是多,声音也越是夹带着刺人无形的利刃一般。

梁远州终于再难压抑自己内心里奔涌的情感,猛地抬起头来:“我也会怕,不借助端王府,你难道让我拿你冒险吗?”

那一瞬间叶卓言惊住了,他看到梁远州微红的眼眶,看到他猛然抬起又僵硬在半空的手,他听见他声音里仿若即将决堤的痛楚,连自己最开始想要说什么都忘记了。

他怔了一瞬,才后知后觉地开口:“冒险?什么冒险?你既知道我是什么人,难道会不知道我什么险都不怕吗?”

“那不一样!”梁远州拦下他的话,“那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解决的事,难道在御剑山庄你还没有发现吗?有人想取你性命,你让我怎么放心?”

一向不愿多表露自己一点感情的人,这个时候像是完全打开了某种禁制一般。

梁远州的目光死死锁在叶卓言的脸上,似乎想以这样的方式,将他完全刻印进脑海之中。

他是一定要去北境的,为了靖平军,为了朔门关一役里枉死的冤魂,他必须要回到北境,而他离开的这些时候,若是没有端王府的保护,他又怎能放心留叶卓言这个在扬名武会上与他相交甚笃的队友独自在长安呢?

仅凭御剑山庄,怎敢那般公然对端王世子动手?甚至梁远州越发猜测,会否正是因与他做了队友,才让叶卓言也陷于被人盯上的这般险境之中。

“你的不放心,就是这样自作主张吗?”叶卓言脸上的散漫散去,代之以前所未有的认真。

被人背叛的滋味并不好受,他在见到颜折风与林绝弦那般分道扬镳时便曾物伤其类,只是没想到真的有这样一天,且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我答应你,事情一了,我就回来,到时你若还生气,我任凭处置。”

“回来?我凭什么再信你一次呢?”

闷热的风从两人之间穿过,阴沉的天气似乎预示着一场大雨来临,叶卓言忽然闷笑出声。

“梁远州,你好像搞错了,我不是来送你的,我只想看看,我那曾经的好队友,到底是怎么在督鉴司,当一条‘好狗’的。”

言语有时是世间最为锋利的一把刀,他的话轻飘飘的像是下一刻就会被风吹走,而在此时此地,却尖利地刺入梁远州的心中,将他五脏六腑都捅得鲜血淋漓。

他看着叶卓言,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像是能够呼吸的空气都被抽干了,整个人被放置进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空境之中。

叶卓言笑了一下,转身登上了马车。

梁远州看着那辆马车从他身前经过,往城内的方向缓缓行去,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喃喃出声:“珍重。”

他在那已经夹杂着湿气的一点热风之中转身,踉跄了两步,才终于重新攥紧横刀,往城门的方向而去。

而马车,在不过片刻之后,便忽然停了下来。

车上的少年轻巧地跳了下来,红着眼看向后方的城门。

那原本清晰的一个人影已渐渐小了,马上便要离开长安城了。

“活着,滚回来。”

他咬牙切齿地低声自语,右手用力地攥紧长剑,仿佛要攥出血来。

天边已响起沉闷的雷声,那空荡荡的长街仿佛都因这越压越低的阴云而变得晦暗起来。

而那一刀一剑之上,两块玉玦却仍旧翠绿莹润,仿佛天地之间唯剩的一抹鲜亮,细细看去,刚好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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