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番抗衡，幽诺水终于站定，没再继续后退。她低着头，额头抵着胳膊喘息起来。双臂被前方来的巨大压力顶得已经麻木，稍稍一松弛，仿佛万只蚂蚁在上面啃咬爬行，直难受到心里。但此刻，她已经不在乎这些，只想继续挑衅。

喘定气，她继续增加力道，把整个身体的力量都集中在双臂之上，推着面前的屏障吃力地向前挪着步子。每向前走一步，脚就在原来踩出的深沟上又踩出一个又一个更深的脚印。

屏障就要破裂，她草草修复几下，就继续前行。藏书库从未感受到过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挑衅，原本金色的外表泛出一种与血红色相近的颜色。

一见藏书库成了这样，幽诺水非但毫无惧怕，反而异常激动、兴奋，叫道：“来吧，让我见识见识你终极的威力！”

藏书库立刻被激怒，泛出的红光变成了烈焰，盘旋而上，成了一条火龙卷。

见到这若地狱冒出的绝命之火，幽诺水疯狂地大笑起来，叫道：“来吧，来吧……不过一条小小的虫子！”

藏书库勃然大怒，猛地喷射出火龙卷，火流星一般，拖着长长的尾翼，一头扎到幽诺水的身上。

一阵疯狂的大笑从熊熊燃着的火焰之中传出。此刻，她终于能明白，为何夏愿会疯狂地要求敏浩再折磨得她更狠厉数十万倍。是啊，愤怒若无门发泄，那不如全部倾倒在自己身上。既然出不去，不如自我毁灭，这无门无道可出的怒火就不会再缠绕自己、折磨自己了。这火比烈狱之火狠毒上数十万倍，囤积淤堵在心中，比堕入地狱还要难受。

幽诺水又哭又笑，疯狂地大吼大叫：“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安排给我！”

火越烧越烈，像暴雨天引起的洪水，迅速涨起来，从脚下，顺着腿爬至腰，而后顺着身体爬至脖子，最后漫过头顶，吞没掉整个身体。

火明明是灼热的，可不知为什么，热到极点却变成了寒。若落入厚厚的雪堆，用温暖的身体暖化雪，而后半融的雪水再结成冰壳，贴在皮肉之上。

确实，无论冷与寒，到了极致都是一样，若钢刀剜肉一般的疼。或许，所有对立事物的极致都是一样的表现与结果。要死了，思维竟然异常清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

这是何等的可笑！

如此思考着，身上的感受完全被剥离出去。死亡这一刻看似简短，以往看过不知多少次，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都不过是一瞬间。或许是因为那时处于死亡的外部，而现在处于死亡的内部，所以时间长得如同永恒一般。

该结束了！

幽诺水看到一星星金色的颗粒从身上飞出，像熊熊大火之中飞出的火星。火星飞出的越来越多，身体也产生出一种空虚之感，刚才所有的痛苦感觉都在消失。原来，这就是死亡，很简单，很宁静，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一阵无名的风起，整个身体都化为金色的颗粒飞升到天上。

真的结束了，这一切的荒唐！

“你就只愿如此吗？甘心吗？”

是那个低沉的男童声。

“又是你！”幽诺水习惯性地举目四望，却发觉现在的视野状态是四面八方都能同时看得到。一下，她就看到了那个曾经见过的身影——碧绿色的，若十二岁孩童般的稚嫩。

“就这么结束了？”那人又问。

幽诺水轻轻一笑，却滑落一颗泪，吐着气颤声说道：“不结束又能怎样？如此荒唐的开始，何苦再坚持？”

“甘心吗？”那人继续问。

“命该如此，不甘心又能如何？”虽已死，心中依然还有说不清的东西。是什么，幽诺水不知道。

“那好吧，即刻度你飞升！”那人说着抬起右手，手指微曲掌心对着幽诺水。

幽诺水原本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飘飘荡荡的，烟尘一般慢慢地四散，就要渐渐分布在空中四处。忽然，整个身体都往对面飞去，分散四处的感觉渐渐集中聚拢。最后，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粒丹药那样的小药丸，而且应该是个白色的药丸。为什么是药丸的形状，还是白色的，她无从知晓。像自己看到的，但这里没有可以映出影子的东西，自己又是如何看到自己的？

无所谓了——她耸肩笑笑，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耸起肩，有没有咧开嘴。

“飞升——”那人话一出口，幽诺水就觉得自己像羽毛乘着风、气泡驾着水，慢慢往上升去。

一切都结束了！

真奇怪，自己竟然一点都不想回忆自己的过往。不是说人死时会回忆自己的过去吗？

看来，又是骗人的！

人间，还真是一个被谎言浸泡的地狱！

真话被踩在脚下，视为粪土，谎言却被抬至神坛，奉为世代相传的至理名言。每一个人，若划破他的皮，流出来的哪里会是血，应该全都是谎言。

人是什么组成的，组成人的是什么？

谎言，除了谎言，也只有谎言！

视线越升越高，幽诺水对整个人间的认识仅仅只留下谎言。

突然，在被谎言占据殆尽的意识空间里，真实露出一小角，像久久不去的黑夜陡然被东方的黎明划破一角那般。

不，至少要撒布些真实的种子！

幽诺水突然恢复意识，那种热到极致却冰冷刺骨的感觉猛然掉落回身上。她动了动四肢，所有感觉俱在。抬起双手，努力运力，而后双手猛地发力外推，打出两束金光。金光一出，盘旋着成了两条龙，张开嘴轻易吹灭了幽诺水周围的火。幽诺水抬手用力一挥，两条龙转身飞向藏书库。

藏书库知道危险迫近，立即在自己周身外生出一个透明的罩子，将自己护在其中。

两条金龙很快来到藏书库外，拼命撕咬着罩子。藏书库再次发动，放出一团团火焰。金龙在幽诺水的指挥、操控下，有条不紊地同那一团团火缠斗着。很快，藏书库败下阵来，再使不出任何伎俩。

幽诺水正要继续，忽听身后有人说话。

“如此就能寻找到真实？”

这声音也很熟悉，幽诺水转过身，看到那个白胡子老者。老者一手执帚，一手捋着胡子，微微笑着，看向幽诺水。

“老爷爷？”幽诺水放下手，跑到老者身前。

老者点点头，嗯了一声，以示回应。

“刚才我怎么没看见您？”幽诺水疑惑地盯着老者。

“我一直都在，看见看不见只取决于机缘。”老者依然沉静地微笑着。

“对了，刚才您说的真实……”幽诺水不知该怎么具体地问，因为她心中对真实的概念和意识还是很模糊。

老者看着幽诺水问道：“你不是要在这世间寻找真实吗？”

“是！可是……”幽诺水一时说不出心中的想法和感受。

“人世的真实——”老者拖着长音，若有所思地看着幽诺水，许久才接着说，“要如何寻找？或许，这种发自内心渴求答案的愿望可以说是某种意义。”

“意义？”幽诺水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老者时，提到的生命意义。那时，她觉得给自己的养父母报仇便是人生最大的意义；可现在，似乎寻求真实才是最真实的意义。只是，这种意义会不会再破灭呢？

“有顾虑？”老者看着幽诺水笑得嘴向两侧拉长了，却没有老人该有的笑纹儿。

幽诺水点点头，说道：“我怕，这种意义再次化为泡影。”

“意义未必是唯一的，而且也未必始终如一。”老者说得慢条斯理且很有力度，就像是用嘴吹飞镖一般把每一个字都用力吹出去，以便牢牢钉在幽诺水的心中。

“未必唯一，未必始终如一……”幽诺水默默地念了两遍。

“对。”老者点着头，如同在给某个吟诗作赋的人打节拍。

幽诺水沉思片刻，才悠悠地说道：“如此模糊、如此捉摸不定，很像是在充满雾气的迷宫里找出口。”

“寻找，不停地寻找，这就是人生！”老者笑眯眯的，脸上却平整得若无风的水面。

“寻找？”幽诺水还是很迷糊，“要寻找什么？”

老者捋捋胡须，昂头看看天，而后又看向幽诺水，用手指比划着说道：“寻找自己需要的。每个人的意识中都有一些朦胧的意识，寻找就是为了让它们清晰起来。”

“朦胧变清晰？”幽诺水还在体会，接着又抬头问，“清晰后是什么？”

“答案！”老者说得很干脆。

幽诺水疑惑地重复道：“答案？”

“对！答案！”老者说着不住点头，“所有的，早已经存在于人心中的答案！”

“既然早已存在，那为什么一开始没有呢，还需要找？”幽诺水更加迷惑。

“这就是人生的风景与历程——一种验证、一种体会、一种懂得。”老者看向幽诺水，认真观察着她的神色。

幽诺水依然迷惑，盯着老者，却问不出心中的迷惑。因为太迷惑，混沌得不成形，难以描述。

老者笑了笑，从扫帚上掰下一根小棒，在地上画了起来。

幽诺水低头着，目光追随着那根小棒，等着地上的刻划成形。小棒在老者的手中，一头浅浅地嵌入地面，悠然地划动着。整个过程只有一笔，笔触圆滑，最后首尾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