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集团谈话室的监控已经很久没坏得这么彻底了。

今天是集团技术部门培训日，各单位的运维人员都在集团大楼开会培训，博信技术部的小江也在。

他从参会人员那儿听说了点八卦消息，回来就告诉柳叶，听说谈话室当天的谈话内容“无法修复”地丢失了一部分，而且再也没重启成功。

“具体丢失部分的细节就没法透露了。”他说。

柳叶这会儿无心挖掘集团公司的秘密。她手上事情多得很，李柏舟原本答应晚点帮她审一下，结果眼看都下班好久了人也没回来。

她又哪里知道，不但人没回来，李啸行还追到集团去了。

谈话室里李柏舟那番话一出，全场立刻安静了一会儿。

大概，这些人也很久没见过这么敢说话的人了。

坐在谈话席中间的一位嗤笑了一声：“你还真是他的拥趸啊。”

李柏舟不再说话，漠然地把目光垂下去。

他这会儿身上并不舒坦。之前被强压下去的恶心感时不时在胃里翻腾，似乎总想冒出来。

他调整呼吸，尽力深吸了几口气，却如同杯水车薪，整个人愈发觉得氧气不足，眼前明明暗暗，金星乱冒。

“不好意思，”他开口打断了对面正在说话的人，“我用下洗手间行吗？”

他进洗手间搜肠刮肚地干呕了一会儿，也没吐出些什么，倒把胃吐得拧了个儿似的疼，扯得胸口更加憋闷，不得不坐在马桶上缓了半天才站得起来。

他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动，这时候李柏舟才有余裕把它掏出来看了一眼。

不出意外，屏幕上李啸行的名字占了半壁江山，最上面的一条信息是：我过去找你。

这句话十分简洁果断，几乎能令人立刻想到他阴沉着脸，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样子。

李柏舟抹了把汗，晃晃悠悠走到厕所外间洗手。

大约为了防止他借口上厕所逃跑或者传递消息，谈话组派了个人跟着他，正不耐烦地站在门口往里看。

见他出来，那人打量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是哪根恻隐之弦发作，居然问了句：“你没事吧？”

李柏舟回头看去，这个洗手间外面的走廊尽头有面镜子，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走廊那端一位集团财税部门的副总走了过来，大约也要来上厕所。

李柏舟洗完手走过来，瞥了身旁那人一眼，忽然短促吸了口气，皱眉闭眼，毫无预兆地往门框那边倒过去。

“哎哎——”那人赶紧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怎么了怎么了？”

李柏舟由着他搀住自己：“没事儿，有点不舒服。”

他这一倒半真半假，配合他的惨淡脸色，一时唬得这位手心都出了汗。

“怎么回事？”那位副总已经走到了门口，皱着眉看着他俩，“咦，这位是……博信的……”

“李柏舟。”李柏舟伸手去握，手还没碰到对方，身子就撑不住似的晃了一下，让对方握了个空。

“不好意思。”他连忙说。

“这是怎么了？”副总也过来扶人，“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叫救护车？”

李柏舟摆手：“不用不用，就是有点累，而且我们那边还……”

他看向身边的人。

“噢……哈哈，”那人迅速打了个哈哈，“没事儿，会议内容我们回头再传达，还是先送您回去休息吧。”

于是李啸行一路把车开到集团办公楼楼下，正好看到李柏舟被人扶着走出门口。

他来的路上就没什么好气，这下更加怒发冲冠，一脚刹车停在正门口，拉了手刹就要下车。

刚要开门，李柏舟已经伸手把副驾的门拉开了。

“谢谢，下次见。”他听到李柏舟一边坐进来一边说。

“嗯嗯，您回去好好休息。”那位只顾着跟李柏舟道别，完全没注意到车里是李啸行坐在驾驶位上。

车门被“啪”地一声关上，李柏舟早有所料地按住他的膝盖：“我没事，开车吧。”

“没事？”李啸行踩下油门，多看了他几眼，“没事脸色这么差？”

“可能有点低血糖吧，”李柏舟打开李啸行车前的储物格查看，“嗯？这什么东西？”

他本来是要找吃的，随手拿了放在里面的一份文件出来，又顺手接过李啸行递过来的一块糖，拆了放进嘴里，一低头手里的文件已经被李啸行拿走了。

“你别……让我看看！”李柏舟嘴里含糊不清地要去夺，又碍于李啸行在开车，没敢太大动作。

“没……还没定呢……”李啸行换了个手拿。

“什么事神神秘秘……”

李柏舟漫不经心地吐槽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

那是一份申请文件的复印件。

李柏舟刚才只扫了一眼标题，看到的时候，还没明白过来它的意思。

但此刻他明白了。

他不再跟李啸行争了，自己慢慢靠回了椅背上。

“什么时候？”他问。

那颗糖还在他嘴里，用甜蜜的余温为他补充仿佛有形的精力，但他依然觉得疲倦。

“你别生气，”李啸行打了方向，把车停在路边，重又将文件递回他手里，“最近风头不好，上面下一步很有可能会找个由头把我撸掉，所以我前段时间联系了研究院那边，让他们打个申请，先把你调过去当副院长。”

李柏舟“嗯”了一声。

“现在还没确定能不能办成，所以没告诉你。”李啸行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研究院的老院长跟你我都熟，如果能办成，日后等风头过去了，再想办法……”

“想办法做什么？”李柏舟接过来话头问。

李啸行被噎了一下：“想办法让……我们还在一起……”

他说完这句，才隐约察觉到此番谈话中不对的那个点。

李柏舟是在等，等他说这句话。

而这句话要成立，现在还缺少一个前提。

李啸行有些忐忑，说实话他还没准备要去问，但此刻他不得不问。

“小舟，”他说，“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李啸行这个人总是这样。李柏舟心想。

他做什么事都像挂了八匹骏马的马车，悬崖断壁全无惧色，只要有路就能够攻坚克难，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但他在内心的情感道路上，就像是一只蜗牛。遇到任何麻烦棘手的事，他都会直接缩进壳里。

这么多年，李柏舟看得清楚，每每觉得好笑。

很可爱，他很多次想着，如果真的能永远这样，也是好的。

时过境迁，如今他决定放手了，那风筝却想回头来牵住他了。

“李啸行，”他喟叹般地说，“你小看我了。”

不是怪他未经同意就为自己安排出路，也不是怪他想要保护自己而不择手段。

只是觉得惋惜，原来李啸行从未读懂他，如今分别在即，才惊觉时光虚度，万事蹉跎。

“小看？我怎么会小看你？我只是……”李啸行急切地辩解起来。

“担心我，或者想保护我，都用不着。”李柏舟摇头笑了笑，“回去吧，我想休息了。”

李啸行听话地重新将车子开动。

到了公司的公寓楼口，李啸行停了车，下来跑了两步追上了李柏舟：“小舟，你听我说。”

这里是车间工人上下班的必经之地，这会儿虽然天已经黑了，还是有一些交接夜班的工人在来回走动。

李柏舟转过身点点头：“你说。”

“你别怪我迟钝，”李啸行真就在人来人往的路边认认真真说了起来，“我最近总在想，虽然还不确定以后能不能留在博信，但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会比离开博信还接受不了。”

他跟路过向他打招呼的员工点了个头，低头垂目了几秒，重又抬起眼帘。

就是这个，李柏舟望着他，心想，如同星星和月亮。

是李柏舟从没想过会得到的东西。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啸行，”他打断了李啸行即将说出口的话，“回去吧，再等等。”

他没有说具体等什么，但李啸行明白了。

他已经做了自己的选择。

那天晚上月亮很圆，柳叶等到很晚也没等来李柏舟，只好自己把稿子又改一遍，惴惴不安地回去了。

那天晚上，老李总在家悠闲地泡茶赏月，家里忽然来了位不速之客。

“老李总，”李啸行耷拉着眉眼，“我能在这儿待一会儿吗？”

“怎么了这是，公司出什么事啦？”老李总有点嫌弃地给他看了座。

李啸行摇摇头，坐下来一口干了茶杯里的茶水，把小小的茶杯放回茶盘。

老李总的表情更加嫌弃了：“牛饮。”

“您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李啸行闷闷不乐地问。

“我知道什么？”

“小舟……我和小舟的事。”

“哦——”老李总拉长了声音，悄悄观察着李啸行的表情，试图判断自己该讲多少。

怎么说呢，很多年前的那段时间，他一直盼着木头开窍。

没想到后来李柏舟出了事，再后来，他就和李柏舟一样缄口不言、安于现状，也没想到这事还有被翻出来的一天。

按李柏舟的性格，是绝对不会主动讲的。

那就是李啸行自己发现了？这真挺让人意外的。

“你怎么发现的？”老李总问。

李啸行苦笑：“我都想问自己为什么现在才发现。”

“就是说嘛，”老李总摇头，“你们俩刚进厂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他对你不一般，谁知道……唉，你去跟他谈了？”

李啸行瞪着眼睛看着他。

……等等？

老李总有点慌。

合着自己是被诈出来了？

“不是，你刚才说发现什么了？”老李总心道大事不妙。

“您的意思是，他一直都……喜欢我吗？”李啸行吃惊地愣在当场。

几秒之后，他换了下坐姿，目光飘忽地四顾了一圈，拿起茶盘上另一个大一点的杯子一股脑喝了下去。

那杯不是茶……老李总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只好抿嘴把话咽了回去。

李啸行浑然未觉，只直勾勾地盯着空气中的一个点发呆。

“我终于明白了。”李啸行喃喃地说。

他带着几分绝望地将目光斜着飘向地面，半笑不笑地呼了口气：“从来都不是他在依靠我，而是我在依靠着他。”

“从来都不是他在等我，而是我在等他。”

“我怎么……才明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