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钱塘弄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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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吃了药,换了衣服,一边用手指梳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在全副武装的士兵押送下走进朱聿恒的船舱。

毕竟是千料宝船上的主舱室,阿南踩着厚重的波斯地毯,穿过沉香木的走廊,绕过琉璃镶八宝屏风,拂开坠着珠玉的垂垂纱帘,才看见端坐在巨大的紫檀书案前的朱聿恒。

崔嵬说了声“得罪”,用牵丝将她牢牢绑在圈椅上。

阿南蜷起身子,尽量找个舒适点的姿势靠在椅中:“崔先生,好像有点紧啊,能不能稍微松一点?”

“不能。”崔嵬一口拒绝,绑好后立即带人退出。

因为牵丝临时设在船舱内,与地面的构造不同,阿南这次连缓慢起身的空间都没有,只能瘫在椅上一动不动。

瀚泓却还是不放心,一直站在案几之前防备地盯着阿南,生怕这个女刺客还会动什么手脚。

直到朱聿恒让他退下,他才极不情愿地瞪了阿南一眼,带上了舱门。

阿南目送他出去,问朱聿恒:“韦统领怎么样了?”

朱聿恒神情冷冷一沉:“多亏你们给他留了条命。”

听说韦杭之没有性命之忧,阿南才放下了心,但想起公子那致命的一击,还有他对朱聿恒不死不休的仇恨,心里又觉堵得慌。

但再想想自己身上那隐现的山河社稷图,她倒豁达了——不想了,能活多久还是个问题,何必在意这么长远的仇恨。

她目光在舱内转了一圈,说:“这船真不错,在哪个船厂造的?要是有机会我也想弄一艘。”

朱聿恒淡淡道:“龙江船厂。”

“那看来没机会了。”听说是皇家宝船厂,阿南只能叹口气,见朱聿恒冷着一张脸不理她的模样,自己也觉得有点沮丧。

“讲回正事吧,前几日我……身体不适去看大夫,才发现我们海客中资历很老的魏先生,竟是魏院使的师弟……”

那晚魏乐安一看见阿南身上的经脉血痕,顿时面露震惊之色:“南姑娘,你如何会染上这鬼东西?这像是传说中的山河社稷图啊!”

但阿南自然不愿朱聿恒知道自己身上的病情,便省略了这些,只对朱聿恒说,去看病时,魏乐安偶尔聊起了自己见过的疑难病症。

六十多年前,魏乐安还是个七岁稚童,他的师兄魏延龄八岁。他们二人都是战乱孤儿,师父收养了他们,带他们在武安山行医。

有一天,一辆四壁绘着青色火焰的马车停在他们的草堂前。当时战乱,耕牛尚且稀少,那马车却是由两匹膘肥体壮的大马拉着,车身漆色鲜亮,显然主人身份不凡。

魏乐安和师兄魏延龄好奇地迎上去,锦缎车帘掀起,里面是一个二十四五岁年纪的女人,正当盛年,容颜光华无匹,只是面容上全是忧愁。

她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稚童下车,说自己听闻魏神医大名,跋涉千里过来求医。

师父将孩子的衣服解开一看,那孩子的奇经八脉已经有七条崩裂成血线,只剩一条任脉尚且完好。

魏乐安师兄弟都还是孩子,一看那血痕,顿时感觉心惊肉跳,以至于魏乐安在六十年后回忆起来,依旧记得那些可怖血线深红发紫,如同赤蟒缠身,触目惊心。

师父震惊地问女人这是何怪病,见他居然要询问自己,女人顿时面露失望之色,显然是知道他亦无能为力。

因此,她只草草告知,孩子的血脉每隔两个月便会崩裂一条,发作之时惨痛不已。她寻遍天下名医,辗转一年,却只知道这病叫山河社稷图,是有人在孩子身上种下的毒,为的就是慢慢折磨他们母子,可究竟如何中毒与控制,无一人知晓。

魏师父最终只能给她开了几剂消淤解毒药,聊做安慰。也在她走后,遍寻古籍,企图找到山河社稷图的踪迹。但直至他去世,并无任何线索。

魏延龄与魏乐安后来继承师父衣钵,各自成名,但两人后来纵然救治了千百人,也未再见到任何与山河社稷图有关的病情。

师父冥寿百岁之时,他们师兄弟曾共聚草堂,整理师父遗物,发现他临死之前记下了自己一生中难以释怀的各种疑难杂症,第一条便是山河社稷图。

他们都看见了师父在病案的最后写下的论断——

绝症。

朱聿恒默然听着,直到这里,才终于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问:“所以,你知道的消息,就是这个?”

“当然不是,如果只是这个的话,我哪敢来找你呀?”阿南朝着他微微一笑,道,“你肯定想不到后来发生了什么。”

朱聿恒淡淡道:“至少,魏延龄这边,肯定没有发生什么。”

“但是,魏乐安遇到了。他后来扬帆出海,时隔三十多年,在西洋海上居然又遇见了那对母子。”

朱聿恒微眯起眼看着她:“这位魏先生记性这么好,一面之缘的人,三十多年后还能认得?”

“我当时也这样问魏先生,难道是因为那个女子长得太漂亮,所以他终生难忘?”阿南郑重道,“后来才发现,倒不是他记性好,而是见过那女子的人,肯定都忘不了——她的眉间有一朵小小伤痕,被她刺成了青色火焰模样,看来如贴了一片精巧花钿。”

见朱聿恒并无反应,阿南无奈道:“忘了你不是我们这行当的人了,居然不知道她如雷贯耳的大名。这么说吧,她叫傅灵焰,上一代的棋九步,百年一遇的传奇人物,拙巧阁便是她创建的。”

朱聿恒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瞥了她一眼:“所以傅准是?”

“傅灵焰创立了拙巧阁,取大巧若拙之意,摒弃门派之见,无论师从何门何派,皆可加入。她后来渡海而去,女儿不愿出海,继任拙巧阁后招了一个赘婿,生下的孩子便是傅准。”阿南说到这里,一脸烦闷,“哎,我最崇敬的人就是我最恨的人祖母,真是气死我。”

拙巧阁的事情,朱聿恒自有各种途径打探,见阿南神情郁闷,便也不再问,只将话题拉了回来:“魏乐安与傅灵焰见面后,得到了什么线索吗?”

“你猜怎么的,傅灵焰当时与儿子在一起,那儿子看起来,大约比魏先生小一两岁年纪。”

船身在海中一顿,有道波光从窗外射入,在朱聿恒晦暗沉静的双眼上滑过,略微一亮:“是当时那个孩子?”

“魏先生也是这么猜测的,但他不敢确定,便找到机会与他搭了一句话,问他,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后来怎么医治好的?”阿南回忆着当时魏延龄的话,说,“他说,没治好。”

朱聿恒微皱双眉,看着阿南。

阿南道:“我当时也很奇怪啊,怎么可能没治好?我看古籍中说,八条经脉尽数崩裂之时,便是中术之人殒命之日。但魏先生对此事显然思索过更多,他认为是那人的最后一条血脉没有崩裂。因为奇经八脉之中的任脉直冲喉结,上达天灵盖,可他与傅灵焰的儿子正面说话,却并未看到他喉结处有血脉崩裂的痕迹。”

朱聿恒脱口而出:“所以,傅灵焰找到了阻止血脉崩裂的方法?”

“大约是的。只可惜大海茫茫,那之后魏先生再也没见过他们。不知道傅灵焰究竟用什么方法,救回了自己的孩子。”

朱聿恒沉吟片刻,说道:“虽然山河社稷图无药可救,但我们可以赶在它发作之前将它阻断,只要能保住一条血脉,便有活下去的希望?”

阿南点头,道:“而且目标也终于明确了。”

傅灵焰若如今还在人世,应该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而且她销声匿迹已久,怕是难寻踪影。但所幸她的后人还在,拙巧阁又与朝廷颇有来往,如此看来,确是目标明朗了许多。

胸口似有一些沉闷的东西如冰消瓦解,仿佛长久以来在一片死寂中独自摸索的人,终于听到了彼方传来的声音。

朱聿恒只觉心口微热,他张开口,想对阿南说什么,但见她被绑在椅子上,他才猛然想起来,阿南现在是阶下囚。

就在三天前,她要帮助他的公子,杀了他。

而她现在突如其来的接近,又是不是,另一场别有图谋的刺杀序幕呢?

仿佛有冰凉与灼热一起倾泻在他的身上,他抿紧了双唇,想要对她说的一切,就这样湮没在了喉口。

他站起身,勉强维持平淡的嗓音:“既然大致已说清楚了,那便这样吧。”

“阿言你好无情啊,问完就走。”阿南见他起身就要走,忙在他身后叫道,“哎,快点叫人把我解开啊!”

朱聿恒脚步未停,只看了候在外面的崔嵬一眼示意,便离开了。

见殿下安然无恙从屋内出来,瀚泓才松了一口气,快步跟上了他。

他自小服侍殿下,忍不住劝了一句:“殿下,老奴听说这女子作恶多端、杀人如麻,殿下可得多加防备。纵然她现在已经吃了药上了绑,但也不可掉以轻心哪……”

朱聿恒没有理他,缄默地走到船尾,才问:“陆上有消息递来吗?”

“有……”瀚泓脸上的苦水纹更深了,压低声音道,“太子殿下又召您回应天了,这回发的是公文,您再不回去就是抗旨了。”

朱聿恒进了书房,从密匣中取出公文看了看。

太子的令旨写得十分清楚,杭州洪涝,又即将到大潮日,责令朱聿恒不得妄自出海,立即赶回应天。

可惜,父王尚不知道他其实在奏报之后,便已经扬帆出海了。他如此担忧,显然是与山东有关的那些官员,依旧在不断出事。

说起来,阿南的罪行之中,不仅有刺杀皇太孙一项,还有杀害两名朝廷大员的疑罪。

朱聿恒拣了几份山东奏报看了几眼,便听到下方竹哨声音,甲板的人跑动跳跃,声响不断。

朱聿恒走到窗口,低头向下看去。

时近中午,正是海水最暖和、明透度最强的时刻,下方的人们正在准备着入海,要朝海下城池进发。

阿南折腾一夜,又是昨晚刚刚被抓捕到的犯人,本不该下水。但朱聿恒既答应了她,她又服了崔嵬的毒药,众人虽面带诧异,但也并未有太大异议。

今日领队的是神机营水兵营监枪官公输均,他照着前路水军们测绘的地下水图,给众人一一安排布置下水后的事宜。

“崔先生,水下机关诡谲莫测,防不胜防,到时望崔先生多加留意,负责全员安全。”

“放心吧,我这么多年坎水堂主不是白当的。”崔嵬拍着胸口保证。

“公输先生看人真准,崔叔叔保命本领天下第一!”唐其炫笑道。

崔嵬抬手拍了他的后脑勺一下:“小屁孩整天嘚吧嘚,下水后记得给我嘴巴闭牢!”

“www.youxs.org,封在油纸包中,切记小心携带,不要弄破。使用之时用力拉扯外面绳索,里面便有燧石相击起火。”公输均依次将东西分发下去,到了靠后的阿南面前时,他假装视而不见,只将最后几包递给了几个水兵。

阿南笑了笑,抱臂没说话。

一个随时可能在水下搞动作的女犯,又刚刚被他们亲手抓获,自然不可能让她携带武器随行。

阿南慢悠悠套上水靠,坠好铜坨,系上气囊,领了一包鱼药,其余的便再无它物。

就连她的臂环,也早已被拆卸离身,没有任何护体的东西。

“简直是赤条条入水,肉包子打狗去了。”阿南活动好身体,站在船舷上,自嘲地笑了笑。

站在二层书房的朱聿恒,目光透过镂刻鱼龙的花窗,定在她的身上。

只见她高高跃起,如同一条梭鱼般凌空入水,只激起细小的一朵浪花,随即便钻入了碧蓝大海中。

※※※※※※※※※※※※※※※※※※※※

今天写了七千多字,结果真正保留的只有三千多字,删掉了一大半……

不知为什么写了很多崔嵬和唐其炫斗嘴的戏份,然后觉得节奏不好,统统进了我的废稿文档。

依稀记得我以前还写过阿南和朱朱讨论热带水果的情节,萍娘给阿南做香烤小银鱼的故事,还有毕阳辉的基友在阻截阿南时意外死亡的戏份……但是全都因为拖沓啊、不够利落啊之类的原因,被我忍着心痛删掉了。

这大概就是我写文这么慢的原因吧,也大概是我的司南废稿文档已经多达三十万字的原因吧——是的,废稿字数和正稿字数一样多!令人发指!

这是不是一种病,是不是得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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