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九玄灵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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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水冲击后的机关已经丧失了大部分灵敏度,青砖被卷走后,下面的机括运转显露无遗。

朱聿恒踩着水中虚浮的托座,在晃荡之中奔向阿南,紧握住她伸过来的手,翻出窗台。

外面的玉醴泉依旧奔流,但下方引水的管筒早已被阿南给拆了。她扳倒支架,利用泉中引水的弯曲管筒倒吸起所有泉水,一瞬间疾冲进屋内,将里面的一切彻底摧毁。

看着面前这一片狼藉,朱聿恒眼前忽然闪现出行宫那突然暴涨的瀑布,这一刻就如那日情景重现。

他不由看向阿南,阿南朝他点了一下头,仓促拉起他的手往前飞奔:“快跑,等他爬起来就完了!”

他们毫不怜惜地踩踏过蓬勃灿烂的□□,穿过密林,顺着输水的巨大管筒冲入芦苇荡,向前直奔。

芦苇茂盛无比,高过人头,他们一只手紧握着对方,另一只手肘挡在脸前奔跑,免得苇叶割伤他们的面容。

将逼近的危机抛在身后,朱聿恒紧握着阿南的手,任由她在绿色的苇海中带着自己冲向前方。

即使不知道她选择的路对还是不对,可他还是执着地与她相牵相伴,不能也不愿放开她的手。

因为他不知道放开她后,自己会迷失在哪条路上。

因为他真的很想看看,她会将自己带到哪个绚烂的方向。

阿南对拙巧阁很熟悉,方向感又极强,当然不会带错路。

冲出芦苇荡,他们已经在沙洲之上,前方便是码头。

阿南脱下拙巧阁弟子的衣服,丢在芦苇丛中。两人尽量恢复平常,然后踏着台阶上了码头。

他们的船停靠在码头,隐约听到有人大声问:“那个董浪的酒还没醒吗?咱什么时候回去啊?”

“这就回去!”阿南快步走过去跳上船,招呼他们立即走,“卓少爷来了吗?人齐了就出发!”

律风阁那边事起仓促,周围的弟子都尚未知道那边出事,见他们要走,还纷纷挥手送别。

焦急忐忑的韦杭之一眼看见安然无恙归来的朱聿恒,略松了一口气,赶紧迎上去。还没等他开口慰问,便听到殿下低声急促道:“全速,快走!”

韦杭之虽有诧异,但立即便奔到船工们身边,示意立即出发。

江白涟一声唿哨,船工们扯开风帆,将它高高扬起。

船老大打满舵,驶出码头港湾。水手们齐力划桨,船身如箭,向东疾驶而去。

直到离开了这片繁花沙洲,阿南才感觉到这一路夺命狂奔的疲惫。

她靠在船舱上,看着后方律风阁上高高升起的响箭,以及烟柳道上率人急奔而来的薛滢光,唇角扬起一丝笑意。

码头的弟子们看到讯息,个个都是大吃一惊,立即上船企图追赶前方船只。

可前方的船早已驶出好一段距离,何况这是龙江船厂所制最为快捷的船只,哪是码头这些弟子们的小船可比,别说追赶了,未到半刻,便被远远甩掉,连踪影也看不见了。

“想追上姑奶奶,下辈子吧!”阿南心花怒放,朝着后方扮了个鬼脸,开开心心地到船舱坐下。

一番折腾,她现在又饿又累,蜷在椅中先塞了两个点心,然后靠在椅背上,沉沉睡去。

朱聿恒进来时,见她趴在椅背上瞌睡的姿势,唇角不由得扬了一扬——

这姿势,可真像那只孤山行宫的小黑猫。

若是天气晴好的午后,它吃完他给的金钩后,往往也会这样蜷缩在他的身侧,安安静静打一个盹。

以至于,他的手不自觉地向她伸出,想去摸一摸她的发丝,看看是不是和梦中一般柔软。

但就在即将触碰到她发丝的时候,他又下意识收紧了自己的手指。最终,他紧抿双唇偏开了头,只从怀中掏出被自己拆解的臂环和弹簧棘轮,轻轻放在了她面前的桌上。

虽然动作很轻,但阿南立即便睁开了眼,清炯的目光盯在他身上,声音有些微哑:“阿言……”

朱聿恒闷声不响地坐下,将桌上的东西朝她推了推。

阿南睡眼惺忪,懒懒地将它们抓过来,重新装置好后“咔”一声戴回自己的腕上,转了转手腕,满意地一笑。

窗外已是落霞满天,赤红的火烧云横亘于前方江面,长江如一条鲜艳夺目的红绸,蜿蜒游动于万里肥沃平原之上。

船向着西面划去,霞光落在阿南眼中。她撑着头,望着他的目光亮得灼灼如火:“阿言,你胆儿挺肥啊,仗着自己有进步,居然连傅准的机关都敢硬扛?”

朱聿恒斟着茶淡淡道:“他是人,我也是人,怎么就不能扛了?”

“咦,莽撞还有理了?刚刚要不是我拼了,你现在怕是已经粉身碎骨了。”阿南顺手将他倒的茶拿过来,灌了两口,“对了,我之前问你还没回答我呢,干嘛偷偷跟着我啊?”

朱聿恒别开头去看晚霞:“怕你给官府惹麻烦。”

阿南才不相信呢,笑嘻嘻地凑近他:“说实话。”

她凑得太近,气息微喷在朱聿恒脸颊上,让他不由自主收紧了自己握茶壶的手。

那手指上,似乎还残留着阿南与他牵手狂奔时的温热。

许久,他压低了声音,生硬道:“一码归一码。虽然你触犯朝廷律条,罪责难逃,但你毕竟对朝廷有功,而且……更不需要你为了我而舍生冒死。”

阿南转着手中茶杯,笑嘻嘻地看着他,没脸没皮道:“原来不是担心我啊,真让我有点失望呢。”

朱聿恒偏开头,懒得理她。

“不过阿言,以后可别这么冲动了,你看你刚刚那样,一点都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你什么身份的人,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狠?”

他淡淡道:“也没什么,反正是将死之人。”

“不许你再说这种丧气话了,我们现在不是有进展了吗?”阿南给他一个白眼,然后又欢欢喜喜道,“虽然我被困在里面了,但那组数字啊,我可能有线索了。”

朱聿恒诧异地看着她,毕竟阿南为了救他将阁内所有一切都摧毁殆尽了,那组数字怕也已荡然无存。

阿南颇有点得意地朝他一笑:“我说有就有。你那边有关先生的资料吗?”

朱聿恒点头:“回应天后给你。”

“行,我的罪名终于要洗脱了。”阿南重新滑倒在椅中,一股懒洋洋的模样,“我得躺会儿,刚刚那水管让我脱力了,当时太拼了。”

朱聿恒回想她操控水流冲垮楼阁的那一刻,将自己当时心头转过的疑惑问了出来:“行宫内的瀑布,也是如此操控吗?”

“没错,用的是‘渴乌’、或者说‘过水龙’手法。”阿南说着,拎过桌上茶壶,将盖子揭掉后用手掌紧紧捂住壶口,然后将壶身倾倒,那壶中还有大半的茶水,却半滴都未曾从壶嘴中流出。

她将这个倒倾在空中却滴水不漏的茶壶在朱聿恒面前晃了晃,朝他眨眨眼:“看,这就是酿成行宫那场大灾祸的原因。”

朱聿恒一点就透,略一思忖,道:“杜佑《通典》曾提及渴乌,李贤亦在注《后汉书》时写过,渴乌为曲筒,以气引水上也。”

“对,傅灵焰在行宫和拙巧阁用的就是这法子。箍大竹筒相连套接,外面用麻漆密裹无漏,然后将一端入水,在另一端放入干草点燃。筒内之气被焚烧殆尽后,即可吸水而上,形成源源不断的流水,甚至可以借助此法将水牵引到很高、很远的地方。”

“所以……气可提水,亦可抑水,全看如何使用。”朱聿恒点头赞成,“当时你潜下行宫水池,发现青苔上的弧形刮痕,自然是有人用与你相同的手法,调转管筒形成的。”

“对,刺客就是利用瀑布水势的两度暴涨,实现了他无影无踪的出现与消失。而袁才人就很不幸,出现在了那个高台之上……”说到这里,阿南若有所思地托腮,望着朱聿恒,问:“说到袁才人,你会去向……确定此事吗?”

朱聿恒知道她没有说出口的人是谁,他没有回答,抿唇沉默。

窗外的落霞已经被黑暗吞噬,阿南也没有等待他的回答。她将灯点起,在晕红的灯光下朝他一笑:“不论如何,我相信你会有最正确的决定。”

顺长江而下往瀛洲很快,但逆流而上回应天,则要慢了许多。

朱聿恒事务忙碌,第二日便弃船登岸,骑马赶回应天,吩咐去玄武湖将所有与关先生有关的资料取来。

玄武湖的黄册库藏着天下所有户籍,亦有前朝秘密档案,即使在圣上迁都之时,也不曾变动分毫。

关先生,生年不详,籍贯不详,亲朋不详,生平不详……

他就像是一个突然出现在韩宋朝的绝世杀神,从龙凤三年开始,率领中路军北上伐元,从元大都一直打到上都,凭着九玄阵法纵横山海,所向披靡。直到六年后他在军中被杀,就此陨落,尸骨无寻,人生近乎传说。

在浩如烟海的卷帙中,最终他们寻到了一本《韩宋北伐实录》,是当时中路军随军佥书所录,其间记录关先生与破头潘这路北伐的行军进程,关先生作为中军统领,自然有多处出现。

朱聿恒将所有内容翻了一遍,从龙凤三年关先生忽然被委以重任出征,到最后骤然去世,六年间所有辉煌绽放殆尽,最终消散不见。

他合上书,在脑中将关先生的人生重演了一遍,眼前似乎又出现被围困于傅灵焰画像之前时,瞥到过的那管竹笛与那行小字。

虽在极度危急之中,但朱聿恒记性极好,过了眼便不会忘掉。

看来……阿南的猜测是对的,隐藏在竹笛中的密码,已呼之欲出。

阿南坐船到达应天时,正值中午。

入秋的第一场雨,绵延下在秦淮河上。船停靠于桃叶渡,阿南撑伞踏上码头台阶,一眼便看见了映在水中的一条人影。

那是从二楼下望她的一个人,虽然雨点溅起涟漪,时时将他的影子打得散碎,但那端严矜贵的模样却一眼可知。

她抬起头,冲着楼上正在等待自己的朱聿恒一笑,招了招手。

她依然顶着小胡子“董浪”的猥琐模样,可那灿烂的笑容与晶灿的眸子,在这个阴雨天气中格外明亮。

蹬蹬蹬跑上楼,朱聿恒正站在雨幕窗前,摆好了酒菜等她。

韦杭之带上了门,阿南便坐下抓起筷子就吃,问:“你看起来心情不错呀,是不是在关先生那里有所发现?”

朱聿恒微微颔首,将身旁誊抄好的册子拿给她,说:“这是关先生历年来加官进爵受赏赐的记录,按照年月日,我整理了出来。”

阿南将手肘压在书上边吃边看,模样有点别扭。朱聿恒便伸手帮她按住书页,示意她看重点标出来的那几行:“关先生北伐的六年里,每年七月初,都会发生有趣的事情。”

“七月初?”阿南眼睛亮了,迫不及待看下去,“初六吗?”

不过并不是。第一年是龙凤三年七月初九,韩凌儿亲自出城送别三路大军,与关先生执手依依惜别。

“三路大军北伐,其他二路大概都是按规行事,唯独对待关先生,似乎不一般呢。”阿南点评着,又翻到第二年的七月。

龙凤四年七月初五,关先生转战晋宁,皇帝赏赐驰送至军营。

“七月初五,第二天就是七月初六了。”阿南抬眼看向朱聿恒,“拙巧阁内傅灵焰那副画像……你看到了吗?”

朱聿恒点头:“七月初六,傅灵焰的生辰。”

她满意地冲他一笑,又继续看下去:“龙凤五年,关先生攻克辽阳,任辽阳行省平章事。七月初,因元军围攻汴京,他抛下辽阳潜行回军,救护龙凤帝退守安庆。”

“这也使得龙凤六年关先生疯狂反击元军,横扫北漠,攻克大宁,又再取上都。而那年七月初,朝廷的赏赐又千里迢迢送到了上都,和之前一样,无人知晓韩凌儿特意给关先生送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至龙凤七年六月,罕察帖木儿(注1)反扑义军,围攻益都,关先生将其军引于渤海,设阵将其一举击杀。

“渤海。”阿南若有所思地点着这个地方,又道,“听说当时北元岌岌可危,罕察帖木儿是南拒义军的唯一希望?”

朱聿恒于此自然比她更为了解:“是,蒙元当时全靠他一力支撑。我曾听老臣回忆,www.youxs.org,对左右喜极而道,‘天下无人矣!’”

至此元廷再无人可力挽狂澜,败势已成。那年七月初,龙凤皇帝亲赴山东,为关先生庆功。

直至九月,二人分别后,关先生二渡鸭绿江,连克朔、抚、安三州。谁知就在这势如破竹之时,关先生却在年底一病不起,他派人知照龙凤帝,并于正月被袭杀于王京,尸骨无存。

“三个月,一个横空出世的战神,就此消失了。”阿南将书册合上,托腮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真是令人措手不及。”

朱聿恒望着面前化妆成“董浪”的她,遥想着当年那个纵横天下的“关先生”,缓缓道:“可是,她别无选择。”

阿南叹了口气,“是啊,毕竟三月显怀,在军中要如何遮掩得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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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请别问我罕察帖木儿和察罕帖木儿是什么关系,大家随便看看就好……

还有韩凌儿、七宝太监、青莲宗什么的,大家都不要追究,略过就好了。毕竟上一卷出版时我改历史人名改得很崩溃呜呜呜……

再度声明:本文是虚构小说,借了一个明朝中前期的大致背景,一切都是小说家言,所有人物与历史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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