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元二十九年，蒋家接到承天神异司命令，派遣异师前往东海沿岸平定作乱海妖。家主蒋牧领命，亲率一百五十名异师前往，双方激战数日，最终蒋家以微弱优势击退邪祟，使其退隐东海深处。此战虽胜，蒋家却损失惨重，三分之二异师身亡，蒋牧遭邪物创伤，其子于战中丧命。

这件事在当年轰动一时，对蒋家来说，也是迄今为止最惨败一战。

蒋文翰直愣愣看鞋前那条肿胀发白手臂，遮在袖中的双手握紧成拳，微微颤抖。

“十四年前……”

冷穆言回想从进入江阳郡来遇到的所有事，白朔十六年前去过的承天酒馆，蒋家十四年前与东海海妖之战，两件事看似无关，冥冥中又有哪里奇怪，似乎有一个很重要的点被忽略掉。

“又是十几年前的事跳跃到现在。可我们昨天在那酒馆住了一夜，也没发现任何异常，若是邪物早就发难了，这可真是奇怪。”乐天在旁着实不解。

白朔感知四周海滩上情况，说道:“海边暂且没有其他人，再去另外两个地方看看。”

众人离开礁石，跟随云乂放出的长尾白鸟沿海滩向另外两个地方前行，没走多一会儿，辽阔海面忽然起了雾，逐渐向海岸飘来，不出几盏茶的功夫便笼罩海滩。

白朔忽然停下脚步拦住所有人前进，纵风而起，海风在几人身边呼啸一圈，却丝毫没打散周遭雾气。

雾有怪异！众人随即靠近相互背对，警惕周边动静。

云乂捕捉一缕雾气细察，这个雾像普通水汽却又混杂其他东西，一时间也说不上是什么，略是皱眉问道:“白朔，你察到雾里有什么气息？”

“是海里的东西，而且不止一股，还有其他东西混在里面。”白朔解开伪装成人类的黑发，变回银白发色，金褐兽瞳警觉环视白茫茫的环境。雾中气息潜藏的很深，没有任何杀意和攻击迹象，似乎就这么单纯出现，开个玩笑拖住住几人赶路脚步。

所有人打开五感最大限度，去感知这片灰白世界中的异常，寂静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仍未有怪异发生。乐天抬脚向前方多走几步，试探有无危险，忽地浓雾深处亮出一道寒光，从上扫下。

“有东西！”

乐天登时惊呼，挥起饕牙迎上，自己看的分明已接住突现寒光，刀刃上却未传来金属撞击感觉。正纳闷，又是几道利刃从天降下。

“破！”

这次是云乂招起几只纸符鸟迎击，锋利白光笔直对向刺下寒芒，没有听到顶空贯断裂响，白光穿过利刃飞向更高处。

“那是雾幻成！”

白朔行风带几人撤开利刃掉落位置，同时再次纵起海风。这次冷风呼啸打散凝固在眼前的浓雾，显出遮在后的场景。

原本空旷无垠的海面，刹那间转为一片混乱。正邪之间激烈搏杀，阵法纷现，爆炸轰鸣，刀光剑影交错，几乎分不清是敌袭还是己助。偌大的蔚海海面，逐渐染成刺眼殷红色。

站在岸上几人凝视身旁混战幻影，皆是惊愕到神情凝固，虽是摸不着的影像，但闪过画面也足以引得体内血液沸腾。震惊之中，蒋文翰突然行动，转身朝前方狂奔。

“蒋文翰你去哪儿！”乐天发现在后大喊，同样拔腿追过去。

“蒋二少这时候跑这么快，难道身体又本能感知到妖怪了？”云乂无聊打趣句，说完发觉哪里不对劲，再细瞧那些不分敌我的争斗者，一块醒目踏浪水麒麟玉佩飞过视野，登时醒悟，“莫非这是十四年前那场战争！他是去找蒋天啸！”

杂乱幻影拥满海滩，即使并无实体，却也让眼睛看不到前方路。蒋文翰一边奔跑一边挥手打散眼前碍事影像，睁大双眼急切寻找。

“在哪里？在哪里？！他究竟在哪里！！！”

“真碍事！！统统滚开！”

奔走间，水麒麟玉佩被主人发动，射出数道水蓝灵光击散身旁围绕幻影，破碎影像与点点灵光化成一片缥缈，缓慢散远又聚合。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战争，蒋文翰不禁急声高喊:“爹！”

幻象出现的那刻，脑中就有一个冥冥声音在低语，去找那个男人！即使只是幻象，也要找到他！只是看一眼！只是站在远处看一眼！也要将他往昔容貌再次深刻在脑海！

“爹！你在哪儿！！！”

蒋文翰在一方战争漩涡中心仿徨大叫，耳边充斥十几年前的遗存杀声，但没有一个人能回应自己的话。怅然若失中，一点水蓝色光芒从脸侧飞过，微光照入眼底。

蒋文翰当即似电流滚过全身，转头眺望光芒发出地方，但见一高大身影在远处邪祟中张开护盾，抵御袭来妖气，耀眼蓝色如同灰暗中的希望之火，燃灭来犯者。护盾中的人，亦同蓝色般夺目，背影仿佛一座矗立的巍峨高山。

“爹！”蒋文翰激动地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前，伸手拼命去碰越来越近的幻影。眼看离幻影不过十几步距离，白色浓雾兀地再次弥漫，侵蚀周遭画面，混战场景随之融进雾中逐渐消失。

“不！不要！求求你！别消失！”

蒋文翰竭尽全力狂奔，还是迟了一步，只抓到一缕尚未散去的蓝光幻影，握在掌中又从指缝消失。

一切来得太快也消失得太快，蒋文翰大脑处在浑噩之中，呆呆望着紧握的拳头，嘴里喃喃自语，未察背后闪出个人影，一掌猛压低后背，同时提醒:“小心！”

话中同时，三道寒芒又从浓雾中飞出，直奔面门，只不过这次的寒芒拥有实体。

千钧一发之际，追上前面脚步的乐天推开人，躲避突袭。

虚化为实！后赶上的众人瞬间警惕，看来这回的浓雾带来的是真实场景。白朔眼中金褐光芒猛涨一层，身后瞬现银白巨虎纹路，冲空一声虎吼跃击前方浓雾，带狂风拍起三丈水浪，高声道:“与其躲躲藏藏倒不如光明正大战一场，你说如何！蜃女！”

周遭冷风低旋待杀，众人静等对面回应，然浓雾却飘动又后退，最终退回东海远处消散。

“看来对方不想跟你硬碰。”云乂遥望重归蔚蓝的海面说道。白朔方才一击亮了身份，那些扰人浓雾才退去，不作纠缠。

“哼，头缩得到快！”白朔尝试召来对方遗留在风中气息，试了几下未果，不禁气囔句，转眼瞟到垂坐在地上的人，不快发问，“喂！你小子没事吧！”

蒋文翰始终低头自语“不要消失”“再重现一次”云云，仿若一具抽干魂魄的空壳，乐天和冷穆言无奈对视一眼，伸手搀起对方胳膊，像拽提线木偶一样拉起人。乐天想尽脑中语言安慰道:“说……说不定你刚才看到不是蒋叔叔，你不是说过，你们家每个人都有一块水麒麟佩，发动灵力招数都差不多，那个人八成……”

话未说完，垂着头的蒋文翰当即截断:“就是他！我不会认错的！那就是爹！”

“文翰，蒋叔叔他已经……”

冷穆言话起了个头，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自己的父亲冷原也是莫名突然身亡，他理解蒋文翰面对幻影的急迫与哀恸，换作是他也会奋不顾身奔过去，只求再见亡人一眼。可毕竟雾生的诡异，也不好把蒋天啸真正变故实情托出，只得咽下后话担心注视。

蒋文翰扶住两人的双臂不住发颤，用谁也听不清的嘶哑嗓音哀痛低喃:“我知道……”

“从一世籍内脱身的那天，我就已经知道……”

众人七嘴八舌又安慰半刻，接连看了剩下两处，同样是散乱肢体和金属残片，线索与礁石处看到的大同小异，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另外两处记忆来自其他战争。期间幻影浓雾未再现身，宽广海面平静无波。

日坠西山，所有人才离开海滩，返回郡内。

一路上蒋文翰始终半低脸庞看不清面色，跟在后面机械走路，直到距离郡门不远，走在前的冷穆言忽然驻足。身后人没发现一头撞上前，这才回了回神揉鼻子发问。

冷穆言扫视周围一圈，严肃道:“云乂和白朔不见了！”

“他们方才还在我左边谈论……”乐天说着转头确认，也是一惊，身侧空荡没有人影，发愣几下猜道，“他们是不是发现了其他异常提前离开？”

冷穆言垂眸沉思摇头。云乂和白朔都不是会一声不吭前去探查的性格，若发现其他异常，必定会留个口信再离开，如今却忽然不辞而别，中有古怪。

乐天向周围唤两人名字，在后的蒋文翰忽然打了一个巨大寒战，不寻常反应皆惊到其余二人。乐天和冷穆言呆愣下，同时想到云乂之前调侃蒋文翰对妖邪之事有超乎常人的反应，异口同声问:“你感觉到了什么？”

蒋文翰也是被突然覆上的寒意搅的惊慌，抬手指前方笼在日暮余晖下的江阳郡门，道:“……前面有不对劲的气息。”

茫茫白雾中，云乂和白朔相背而站，打量四周。

离开海滩后没走一段路程，二人眼前的路忽然越来越模糊，还没来得及向其余人发出提醒，就被浓稠雾气吞噬，身处一个陌生空间。

云乂伸指接住放出去探查的长尾白鸟，长尾白鸟并没有带回可疑信息，云乂有点无聊说道:“我说，这是对方主动发出的邀请？上次这种情况，还是在莱杨村跟赤枪一块儿。”

白朔环视道:“或许是。这雾同白日海面飘来的一样无法纵风打散，小心为妙。”

“嘿有你在我可是无比安心。”云乂嘴上说笑，还是将听灵笛的胖鸟器灵豆花放出，伏在肩头以防不测。

两人站立没一炷香的时间，白朔捕捉到藏在雾中的一丝讯息:“有海水的味道。”

云乂也用力嗅，却没嗅出任何气味，疑问:“从哪里发出的？”

“这边。”

为防两人再次分散，白朔牵着云乂的手在前开路，循着白雾深处飘来的气息谨慎前行，又走了小半个时辰，雾中气息变淡，最后中断。

周遭除了白雾再无其他，连地面也没生出一棵杂草，面对眼前一成不变的景象，云乂有些气恼道:“这里什么都没有，莫不是我们被对方戏耍一直在兜圈子？”

白朔摇头:“不是，这里白雾的气息与之前的略有不同。”

云乂随口附和哼，撇头看他处，目光转向后，猛然发现斜身后雾中不知何时多了个模糊黑影，因浓雾阻挡视线缘故，连轮廓也辨不清。云乂立马拽白朔袖子提醒他，同时挥指命令器灵豆花向前发出哨笛声。

器灵应令起乐，轻快声音发出。云乂想借控制笛声，分辨前方是否为活的妖兽。

一曲响罢，白雾深入黑影毫无动静。

“是人类？还是异物？”

二人对视一眼，决定过去一探究竟。

雾中黑影看着距离不足一里路远，两人却走了足足两炷香，两者间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微妙距离。直到走近跟前，云乂和白朔才看清这个深藏在屋中的神秘人——是一个双目紧闭的女人。

女人像是在雾中沉睡，对到来的两个陌生人没有任何反应。云乂仰头观察，女人的五官生得端庄，一双淡细眉显出尘隐世气质，眼角后有隐约精白鳞片，藏在额侧垂下弯曲长发里。

云乂根据看到的鳞片，加上砊虺之前提到内容猜测:“她不像是人类，会不会是蜃女？”

白朔同样紧盯女人看了几秒说道:“她的确有蜃与龙的两者气息。”

云乂纳闷:“这就怪了，若她真是蜃女，怎么会来江阳郡变幻出那些幻影？”

白朔小声叮嘱句“别说话”，伸指点在女人额前，指尖亮出光芒查探，随即开口说:“她的元神被人动过手脚，如傀儡般被操控，她是受人驱使才出现在江阳郡。”

“但即便她已经历劫化龙，蜃的能力局限不会更变，只能幻化出自身所见，无法形成本体从未见过景象。这里还藏着比她更麻烦的东西！”

白朔十分笃定，即便蜃女的修为再高，也无法做到将未知之事转化成现实，必是有其他东西潜藏在她的身后协同兴风作浪。而这也定是雾中那些陌生的气息。

“所以她引我们过来是受背后人的命令，要灭口？”云乂深深长叹感到头疼，果然苏茴丢过来抵消千金的委托都不是能轻松了事的。皱眉思考该怎么走下面一步，茫茫白雾忽然无风自飘动一下，一缕带着不可查白光的雾气盘旋两人身周，片晌，氤氲浓雾深处飘来空灵回响。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