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月挂黑穹，星布其间。

花镜楹闲来无事坐在竹楼顶上，双手撑着下巴，呆呆的望着一眨一眨的天星，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晚这时走出竹楼，仰头对天舒展了一下微微发僵的身体，不觉便看见坐在屋顶的花镜楹。

这十几日来，二人也算相谈甚欢，她没有温雨眠那样的娇蛮之气，处处小心，唯恐触怒他人。而李晚本来从小就是在别人的鄙夷下成长的，他很清楚那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感觉，唯恐得罪别人，换来别人口中的谩骂。所以初见花镜楹，李晚便有一丝同类人的感觉。

李晚想过，要不是自己有缘认识先生，他或许还会像之前那样在人面前，总觉得低人一等。先生就是他人生路途或者修炼一途的启蒙者，所以他真的很感激先生。

可是花镜楹俨然与自己还是不一样的，她比之自己更封闭，十几日来，虽说少了温雨眠的刁难，她比之前更心安些，可是对于先生或者有时对他也一样的唯唯诺诺，处处小心。

他几次暗地叫她不必如此，可是她嘴上答应，回过头来，依旧是那样不改。为了这事，李晚多次布置惊喜，无奈也只是换来一时的欢快。

李晚脚步轻点，身子腾空而起，当身子快近竹楼顶上的时候，腰肢扭动，翻身一下便跃到花镜楹的身边。他也不问她为何坐在这里，撩起衣襟，自己一屁股坐在她的边上，也双手撑着下巴，抬头仰望星空。

花镜楹对于李晚已经很熟悉了，所以对他的行为也保有一丝信任感。故而，二人这般并肩坐在一起，也并未令自己心生提防之意。

“小时候，我也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然后看着星星。我还记得有一回母亲走来我身边，拍着我的头，指着那弯星勺对我讲，你瞧那像不像是一支勺子。我问母亲，为什么天上会有星星？而且满天都是。”

“母亲蹲坐在我的身边，笑着说那是好人上天后去的房间，因为这世上好人太多，所以就满天都是。终有一天我们都会在天上相见，说不好李晚的房间就在母亲的旁边呢。我那时候好傻，我居然相信了。”

“有一次，我告诉了弟弟，弟弟笑话我说，人死如灯灭，哪会什么上天，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我不相信的跑去问母亲，母亲眨着眼睛调皮的说，人死之后的事谁知道？反正母亲我就相信那就是留给像李晚这样善良的人百年之后去的居所。”李晚看着天空，呆呆的说道，当他讲起母亲，眼里总是流露出难以割舍的爱意。

花镜楹仔细的听着，当李晚讲完后她才回道:“你真幸福，有一个这么好的母亲。我从小就没见过母亲长什么样子，父亲也不愿告诉我。在我五岁的时候，父亲蒙国主赏识，做了一国宰相，还将原本嫁过人成了寡妇的长公主赐婚给父亲。父亲娶了夫人，也不曾亏待我，只是夫人难有子嗣，便看我不喜，她总是吩咐她手下的婢女来欺负我，还将我原本很好的婢女姐姐都找借口打发出府，父亲因着国主金面，不敢强违她意，只是每晚来我院里陪我说一会话，站一会便走，所以我夜间无事总爱盯着夜空发呆，有时哪怕夜里乌云密布，我也要看一眼才肯罢休。”

李晚强笑道：“其实我们都有不幸，我的父亲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因为我自幼多病，所以他见我的时候总是带着不耐，后来有了弟弟，他就更不爱搭理我，弟弟很聪明，很讨他欢心，所以他很看重弟弟。”

“有一次母亲煨了半锅鸡汤，我还以为是今晚要加餐，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弟弟偶感风寒，父亲吩咐母亲将家里的最后一只老母鸡杀了。我生病的时候，父亲常不愿见我，更别提有鸡汤喝了。有一次母亲偷偷给我煮了一锅甜薯粥，还被弟弟看见了，最后我只喝了半碗，其他的全归弟弟了。我知道我该让着弟弟，可是我就是很难过。”

李晚又记起了自己的父亲与弟弟，在自己过去十多年的生命中，他们的身影总是挥之不去，总是一遍遍的告诉自己，自己不过就是一个活不过十八岁的病秧子罢了！

花镜楹看着他，表情舒缓，李晚青涩的脸庞微微消瘦，但是你仔细看来总觉得别有意味，“那你恨你父亲吗？”

李晚摇了摇头，“我不怪他，弟弟确实比我有出息，他没有错。我上山了快三个月了，我想得最多的是母亲，第二是弟弟，第三就是父亲。每当我做错事的时候，我脑子里不自觉就会浮现父亲那双严肃的眸子。但是说到底他们还是我的家人，既然是家人那便无关恨与不恨！”

“那你想过回家吗？”花镜楹眼里充盈着海水似的柔和，她看着李晚，仿佛找到了一个依靠。就好像在无依的苦海里，遇见一个天堂似的岛。

“刚上山的时候特别想，带我的那个老头就跟我聊天，他说天底下最难舍的就是故乡与亲人，但你如果想走得更远你就要学会放下，其实你只要牵挂着故乡与亲人，不管你走到哪里，你的心永远都伴着他们。”李晚也转过头看着花镜楹，微黑的脸颊，瘦小，清秀，初见或许不以为意，久见便会感觉到一阵清风拂面的清爽。

花镜楹与李晚四目对视一会儿，她便羞红了脸颊，连忙低头看着自己的腿脚，瘦削的十指拼命的绞着衣裙，她不敢去触碰自己的脸颊，因为她害怕发现自己居然脸红得发烫。

李晚于男女之事一丝也不懂，他很奇怪花镜楹为何低下头去，他还以为是她又低闷下去，当下说道:“小时候，弟弟常与我讲的一个笑话，我来说给你听，好不好？”

李晚也不管花镜楹想不想听，于是侃侃而谈道:“从前，有一个人他是一个赌徒，他一辈子除了吃喝拉撒睡全是赌，为了彰显自己赌博的热情，还将各种赌具都刻在身上。这天，他没钱跑到街上溜达，指望找个同道中人借点钱，突然看见一个僧人，他不识得，兴奋的跑上问道:看来你也是同道中人啊。说着撩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各种赌具。僧人疑惑不解，唯恐是自己慢了修行，连忙问道:为何会如此认为？赌徒笑着指着他的光头上的六点戒疤道:要不然你怎么会将骰子的点数刻在头上？”

李晚说完，并未迎来意想中的大笑，反倒是他自己在哈哈大笑，可是转念一想自己一个人在晚上大笑，等会先生走出来还以为他吃错药了呢，当下尴尬的噤声起来。他看着花镜楹，见她一双机灵的眼光打量着自己，见自己好不尴尬，不由得掩嘴轻笑。

李晚心下略安，他自顾的想着，看来不是自己的笑话不好笑，是她反应太慢了，对的，一定是这样。

花镜楹见李晚看着自己，连忙止住自己的笑意，她低下头，心中小鹿似的乱撞，她手指绞着裙角，轻声问道:“你待我真好。”

李晚没有听出里面的深意，还以为是花镜楹在感谢他陪她谈天，当下摆了摆手道:“没事，我就像待我的妹妹一样待你。其实我很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像你这么听话懂事聪明的妹妹，只可惜母亲生完弟弟之后身体一直很虚弱，难以再生育。要不然我还真希望自己也能有一个乖巧的妹妹。”

花镜楹抬头望着李晚，见他一脸的赤诚，心下又是喜欢又是心酸，于是不再言语。

李晚还沉浸在自己的所思所想中，他看着花镜楹道:“要不然你做我妹妹好不好，这样我们也可以相互帮助，你说呢？”

花镜楹低着头，不吭一声，李晚以为她不高兴，于是故作洒脱道:“不同意也没关系，我们现在这样就挺好的，做不做妹妹都一样。”

李晚说完，花镜楹一直未再开口，二人间原本极为融洽的气氛瞬间被尴尬所充斥，李晚也找不到什么好的话题，刚刚说过的笑话，他也不好意思再讲一遍。

花镜楹这时站起身来，对着李晚道:“我先回去了。”轻身微微一纵，便翩翩落地，走进竹楼。

李晚苦恼的看着星空，也不知自己哪里说得不对，她怎么一下就对自己爱答不理的，他耷耸着眉头唉声叹气时，一缕清风拂过，“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一句好诗啊！”

先生飘然出现在李晚的身旁，伸手搭在李晚肩头，双眼暗藏着无穷无尽的意味，看着李晚。

李晚不知先生此语何意，于是拉着先生坐下道:“先生，今日白天说的事，你看是不是……。”

先生见状，连忙挥手阻拦，“此事你心中有数即可，不必多言！”

李晚苦笑的点了点头，随即便伸手撑在自己脸颊，唉声叹气起来。

先生看着纵声长笑一声，随即纵身而下。

今晚，月色诱人，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