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岚离开了书阁。

乔古面上不显，心下却叹了一口气。

陈岚很懂他，却又并不那么懂他。齐人之福，固然是极好的，但有些东西，若本就不是自己想要的，又何必贪心呢？

乔古心中的烦闷不但没有因为陈岚的到来与开解而消减，反倒更陷入到了另外一种苦闷的境地中。

乔古在神农书阁里漫无目的地闲逛着，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二层的某处位置。

“倏~”

耳边清晰地捕捉到了一声极轻微的风声，乔古猛一转身，左手下意识地挡在胸前平臂招架，右手捏了剑指已斜斜挑出。

“嗯？可以呀，你的修为大有长进。才不过一年，已经能察觉到我靠近的动静。”慕琼芳随手一挥袍袖，将乔古剑指击来的力道卸开，冷冷地说着。

只有熟悉她的人才会知道，这样的一番称赞，简直已是破天荒一般的例子。毕竟以慕琼芳的性子，是决然不会有半分奉承阿谀的，而以慕琼芳的天资，真能让她看得上眼的人又确实少之又少。

乔古立时放下了戒备，很是有礼地对慕琼芳拱了拱手道:“慕师姐午好，乔古失礼了。”

“谨慎是好事，何来失礼之说？若是我心存歹意，你又不加防备，岂不是便要遭罪了。”慕琼芳对乔古的冒犯并不在意，紧接着，她的眉头又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你方才有心事，在想着什么？”

乔古身形一顿，不明白慕琼芳怎么看出来的。

慕琼芳却似乎能一眼看穿乔古的想法一般，已接着说道:“这里是神农书阁，你走进了我执勤的区域，却紧张得下意识做了防备。

虽然也有你的修为提升，第一次能够听见我的动静的缘故，不过也说明了你的心神不宁。专门来到神农书阁，一番心思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乔古，你别把我当成傻子。”

“呵。”乔古微微一笑，慕琼芳何止不是傻子，她是太聪明了，聪明得像是妖孽。

随后，乔古将自己的烦恼给慕琼芳说了一遍。

乔古说罢，慕琼芳提步，缓缓走了起来，乔古跟了上去，两人并肩走着。

“所以，你是不想当经长吗？”慕琼芳问道。

“不想。”乔古答道。

“因为怕麻烦？”慕琼芳又问。

“呃、也不是，不知道怎么说，只是……单纯没有兴趣吧。”乔古挠了挠头，他其实也不是很明白自己的心思。

慕琼芳听罢，没有说话，只快步而有序地在自己掌管的区域走了起来，进行着日常的执勤。

乔古跟着慕琼芳，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慕琼芳也没有再说话，乔古看着慕琼芳，忍不住问道:“慕师姐，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我要对你说什么？”慕琼芳不解，反问道。

“呃、比如，劝服我去跟许京竞争经长一位之类的。”乔古下意识将心里话讲出来。

“我为什么要劝你？”慕琼芳停步，侧头看向乔古问道。

乔古也停步，想了想，又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只是，身边的朋友都在劝我，也许，真的是我错了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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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有错，你的朋友也没有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每个人也都应该有独属于自己的道。”慕琼芳淡淡说道，她的声音中竟然难得地听不出清冷疏离之意:“

在你的朋友看来，神农经长一位，乃是大大的好事。如果近在咫尺的时候不去珍惜，等到了失去的时候，已是后悔莫及了。

而在你看来，你最想要的东西，并不是什么劳什子神农经长，而是别的东西，所以自然对它无有兴味。其实，像你这样的修者，并不是只有一个，还有许多人是跟你一样的。”

“哦？还有别的前辈也是如此吗？”乔古饶有兴味地问道。

“我曾经看到过一本典籍，这上面记载了一个故事。”慕琼芳的瘾子也上来了，当聊及到她感兴趣的东西时，慕琼芳往往会比平时更多上很多很多倍的耐心:“

上古时代，洪荒年间，有炎、黄二帝设下九鼎，分封九州，定夏地为帝都，欲以万世之业永镇九黎魔军。

炎帝乃天生道骨，虽心怀天下，却无忧世之意，其人隐于山中，自成仙道……”

“自成仙道？原来仙道是炎帝创立的……”乔古双目圆瞪，震惊地说着，打断了慕琼芳的话:“难道仙道不是由道祖所设立的么？”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不殆，为天下母，不知其名，强曰之道。”

慕琼芳纠正乔古的认知偏差，却没有注意到她平日不以为意、随口而言的字句，内蕴着天地至理，直接让乔古进入到了顿悟的状态:“道祖被后人尊称其为大道之祖，乃是因为道祖窥探到了大道的存在，而且并不藏私，将自身对大道的理解毫无保留地贡献了出来，开坛讲道，造化世人。

可是，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难不成，道祖还没给大道安上“道”这个名字以前，大道本身就不存在吗？

在道祖以前，当然也早已有人曾窥伺过大道，只不过他们并不知道那就是大道罢了。

比如炎帝，他追寻仙道，在道祖以前，却并不知道自己所创立的乃是仙道，只不过以‘寻仙’为名，以‘仙人’自居。甚至于‘仙’，仙人‘仙’者，也是炎帝自己独创而成的。人于山中，这可不就是仙吗？”

慕琼芳泛泛而言，所用的不过寥寥十数息时间，可是对乔古来说，他的心神却因为顿悟而遁入到了虚道空白之中。

虚道空白，没有古往今来，也没有上下四方，没有日月星辰，也没有花草树木，什么都没有。也不知过了几百年、几千年、多少辈子，乔古才又从虚道空白返回到现实之中。

慕琼芳此时也终于发现了乔古的不对劲，关切地问道:“乔古，你没事。”

“我……呃、没、没事。”乔古开声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嗓子极其沙哑、苍老，可是才一开口，声音又变回到了青葱少年的清朗响亮。

“既然你没事，那我就继续说了。”慕琼芳皱了皱眉头，也没有继续深究乔古的异样:“炎帝自成仙道，而黄帝轩辕统一天下，乃成神道，生青阳，生昌意。

轩辕黄帝隔代传业，帝业传于昌意子颛顼，颛顼又传帝业至青阳孙高辛，及至高辛传帝挚，帝挚传于唐尧放勋。

太史先生曾言，尧帝放勋，其仁如天，其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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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我要说的这个故事，正是与这一位圣明的尧帝有关的。”

“黄帝……尧帝……”乔古讷讷道:“是那位禅让帝位于舜帝，许娥皇、女英二神而佐之的尧帝吗？”

“没错。”慕琼芳点点头，看向乔古的眼角不自知地挑了一下，她没有想到乔古居然还知道尧帝禅让、娥皇女英的事:“尧帝禅让帝位于舜，不过在此之前，尧帝曾经也想要禅让帝位给他的，却是另有其人，此人便是隐仙许由。”

“隐仙，许由？”乔古下意识地重复道。

“没错。”慕琼芳继续说道:“你可知道，尧帝要给许由禅让帝位时，他让人对许由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乔古问道。

“他派人去见许由，对许由说，太阳出来了，而火把却仍然不熄灭，这不是在浪费柴薪吗？雨水已经降下了，却还在灌溉田地，这不是在做徒劳无功的事吗？

许由你是天下尽知的贤人，这天下已有了你，却还有唐尧霸占在帝位之上，这不是与白日点火、雨天灌地是一样的吗？”慕琼芳惟妙惟肖地说着，仿佛她并不是在讲一个典故，而是在向着乔古发问一般。

乔古下意识地想要避让，可是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只是在听慕琼芳讲解上古时期的典故，于是心中发痒，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接下来的事，便问道:“慕师姐，那许由他是怎么回答的？”

慕琼芳当然能看出乔古的迫不及待，她的嘴角微微一翘，慢悠悠地说道:“许由啊，他说，尧帝治理天下，天下已经被治理好了，我来接替尧帝的帝位，只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

有一种鸟，叫做鹪鹩，它在森林深处建筑巢穴，只需要一根树枝；有一种鼠类叫鼹鼠，它在树林里到河边饮水，只需要将肚子喝饱。

许由啊，拒绝了尧帝的禅让，请使者回去，说，天下对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用！就算庖屋的厨子不愿意下厨，负责祭祀的主祭，也不应该越过自己的位子，去取代厨子当他的职事。”

乔古的眼中骤然闪过道道精光，他的脑海中恍惚有什么豁然开朗！

没错，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慕琼芳看到乔古呆呆的样子，也不由得露出一抹笑意，只是这一笑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稍纵即逝，紧接着便又恢复到平日里冷清、淡然的模样。

乔古的样子依旧是呆呆的，可是慕琼芳不知道的是，乔古一开始的呆，是愣呆。

许由拒绝尧帝禅让的典故，让乔古一下子想通了许多事，也正因为是一下子想通了，所以乔古才会愣住。

可是后面，乔古依然是呆呆的模样，却已经变成了痴呆。乔古的痴呆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他看到了慕琼芳那昙花一现的绰约笑意。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螓首蛾眉，齿如瓠犀。

也许是平日里慕琼芳向来吝啬笑意，当然，也是因为慕琼芳的气质出尘脱俗、天然去饰，乔古的心，在变成痴呆的那一刻，短暂地停止了。

“许由拒绝了尧帝的禅让，可是尧帝，却不肯就这样放过许由。”慕琼芳看着乔古呆呆的样子，也没想着捉弄他什么的，便继续说道。

“尧帝不肯放过许由？”乔古一惊，恢复了神志:“他做了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