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时分，许岸便已起身。换了身衣服，洗漱过后，整个人神清气爽。回头看看卧榻之上，婉玉依然沉睡，满头青丝乌云般散乱着，堆在枕上，嘴角处还有一抹动人的淡淡笑意，也不知何时能起。

今日他要与张士显一同送郑清之南归，郑清之来时受了侵扰，返程时许岸不敢怠慢，不但亲自送出很远，又加了一千人马随行护卫，确保其按全。至于之后粮饷供应、文书告身等事务交接，郑清之自然会留下人来办好。

回城路上，许岸与张士显并辔而行，他如今才深刻体会出为何张士显是当初彭义斌的首席谋士，朝廷礼仪、官员接待、粮秣转运、劝课农桑等诸多事务还真得依靠他。这些日子两人亲近许多，以兄弟相称。

此刻张士显却在马上紧锁着眉头，与许岸谈话的时候显得心不在焉。

“南方诸州后续的事务就拜托哥哥了。盱眙已经安定，赵南仲也将入主楚州，我也该带众将北上了。”

张士显楞了楞，却忽然问道：“你是否觉得郑侍郎对你的身世颇感兴趣？”

许岸思索片刻，也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郑侍郎与赵南仲半师半友，也许是赵南仲查访我身世的时候问过郑侍郎，他好奇而已。”

张士显摇摇头：“郑侍郎显得过于好奇了，不问军务、不问民政，却对你的身世问个不停，太过反常了。”

许岸也微微蹙眉：“是有些奇怪。”

“我见他不停端详你，难道之前你们认识？”

许岸不置可否：“若认识他怎么又不说破？这也忒奇怪了。”

张士显扭头道：“余义夫曾说过，这位郑侍郎是官家心腹，也是史相的人，如今已经是权工部侍郎、给事中，不出几年就要入政事堂的。如此大人物横舟你可要多多结交。咱们在朝中可没有任何靠山，连眼线都没有，有愿意与咱们结交的大臣，可别错过了。”

“那是，郑侍郎我自然会好生结交。”许岸顿了顿，又道：“你方才说的眼线也很重要。咱们现在也统领十二州，但强敌环伺，我打算利用商路来组织各地的细作，把远人司给办起来。”

张士显略微沉吟：“远人司？这名字不错。”

“不错，这些细作就属远人司管辖，咱们专门派出细作扮作商人，或者直接在商人中发展细作，哥哥觉得让何人主持选人司为好？”

张士显想了想，摇摇头：“还真没什么合适的人来经办此事。横舟怎么忽然想办远人司？”

许岸眯了眯眼睛：“你知道，我那个刚刚纳的侍妾婉玉原先就是淮西安抚司的细作。”

“那又如何，我见横舟你今日容光焕发，岂不正是这妾室也是有功劳？”张士显笑道：“来年给横舟生了子嗣，咱们忠义军也算后继有人了。你也该说门亲事娶妻，总不能如副总管那样一直没有续弦，也没个一儿半女的。”…

张士显说道彭义斌又唏嘘不已，彭义斌之妻与子女在战乱中身故，之后一直没有续弦，就如此绝了后。说道这里他又一愣：“横舟你总不会是想让婉玉来管理远人司吧？”

许岸笑道：“当然不是，我怀疑她来我身边另有目的，还是个暗探。”

张士显一惊：“你可确认？”

“并无证据，只是猜想。她与我只有一面之缘，如何会如她所说一见倾心，前来投奔？之前为何不来，而又偏偏在这个时候？我猜想郑侍郎的事情也与她有关。”

张士显缓了口气，定了定神：“你是否多虑了？赵南仲明知你认识她，就算派个细作过来，也不会用她，定是用个你无法察觉的人。”

“我怀疑她不是赵南仲的人，她真正的身份可能另有蹊跷。”

张士显想了想：“以此女才貌，做个节度使的侍妾未必委屈了她，你若真的担心，不如除掉她便是，若是舍不得，把她撵走也行。”

许岸摇摇头：“我想把幕后的人给挖出来，咱们现在声名鹊起，各方都会派细作过来，赶走她也会来其他人，防不胜防。咱们也得把远人司建起来，要不周边的消息总是慢人一步，岂不是睁眼瞎？”

张士显叹道：“可惜王青云不在，原先彭副总管便是把各地细作暗探交于王青云，让他来主持远人司倒是合适。”

许岸沉吟片刻，道：“我已经派人联络去武仙，也有私信给王青云，看看他是否愿意回来。目前这远人司我先亲自来组建。东平府、青州、金国、楚州、朝廷都需要派人。”

“若是各方都有细作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咱们也不可不防。”

许岸点点头：“反细作也是远人司重中之重，曹百川正在登州操练新军，若有细作混入，则后果不堪设想。”

张士显拉了拉缰绳，低声道：“远人司可先经营东平府、济南、青州各地，这些地方原先都有咱们的人，只不过副总管身亡之后，这些人都失去联络了，我给你安排几个得力人手，先把这些细作找回来。”

“那正好，年后我正准备对这三个地方用兵，正苦于没有细作。”

“又要用兵？”张士显神情有些凝重，“可史相交待咱们持重用兵，不可轻启边患，出兵胜了还好，若是败了肯定会触怒史相，更何况咱们刚刚才打下这些州县，兵甲未娴，战攻不习，民夫也都在屯田，这一打仗又得放下了，是否等到明年春耕之后……”

许岸抬手将他的话打断，原先彭义斌时期，张士显就是这般，对外用兵一向保守，许岸知道他要说什么，正色道：

“咱们虽有十二州，东南面是朝廷，目前已经平复也暂时安全。东面是大海，咱们如今又有了海军，自然什么都不用怕。”许岸顿了顿，又道：…

“可咱们西、北两面的东平、济南、青州都有鞑子，拿下兖州、济州、滕州这几处之后，西南过了河便是金虏，他们随时可以通过这几路对着咱们用兵。咱们一则无险可守，二则兵力不足，到时候守不住又疲于奔命，必然是要败坏的。”

许岸见张士显沉默，又说道：“哥哥自然明白孛鲁为什么撤军。”

孛鲁撤兵并不是被打败，而是因为成吉思汗遇刺，许岸知道遇刺的原因，此事过于机密，军中也仅仅几人知晓，张士显自然是知道的。孛鲁若是再来，山东还是凶多吉少。

但他想到一旦战事又起，这十几个州县又要受波及，心中也是一片茫然。

许岸又道：“蒙军随时会来，咱们不可能每次都能有奇计退敌。不未雨绸缪，咱们没有胜算。”

张士显劝道：“可如今新军尚未练成，朝廷答应的钱粮也都还没送过来，贸然用兵去惹蒙鞑，若是战败，可得不偿失啊，就算胜了，蒙军也要报复。”

“不去惹他们，蒙鞑也要来的。”他虽然已经是节度使，军中的权威如日中天，但他还是需要张士显全力支持他：

“蒙军若是来犯，可以从东平、济南、青州三地任何一方用兵，咱们就得疲于奔命。若是一鼓作气，打下这三处，西面与北面咱们与金虏、蒙达便可隔河为界，要发兵来犯，也得渡河，咱们防守起来就便捷多了。”

张士显也沉吟一会儿：“若真要用兵，横舟可要筹划好，青州李全、东平府孛里海，可都不容易对付。”

入城之后，张士显匆匆又带入赶去城外迁民屯田，许岸入了州衙内厅，却见守在外的崔棱向他禀报：“节使，如夫人在内厅等候。”

许岸心中一沉，婉玉居然来内厅，海州衙门内厅中有不少的机密，他对婉玉的身份还有所怀疑，不由心中暗暗懊恼，看了崔棱一眼，想想也确实没有交待过崔棱别让婉玉进来。

“你在外守着！”许岸吩咐后进了内厅。

婉玉端坐在内厅的一角，身穿淡绿色宫装，淡扫娥眉，妆容精致，见许岸进来，连忙起身相迎：“阿郎辛苦，奴家睡过了时辰，请阿郎责罚。”

“无妨！”许岸笑道，心想此刻对她还没查访明白，还是不要留在自己身边，若她真是细作，那各种机密都要被泄露了，轻声道：“过几日我要北上，会给你在海州置一个别院，你好生住着。”

“奴家不愿留在海州。”她的声音有些惶恐，“只想随侍阿郎左右。”

许岸只见她眸含晶莹水痕，颤抖着小巧圆润的香肩，既委屈又胆小地看着自己，那样子真是梨花带雨。温言劝道：“北上住在军营里，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方便？留在海州才是万全。”

婉玉来此处就是为了留在他身边探听消息，那肯呆在海州，还待说话，忽然听到厅外崔棱带人求见，只好先退到屏风之后。

进来的是郑清之留下的文吏，带进来一众物品，这次除了许岸官拜节度使外，忠义军中几个将领皆有封赏，此刻将告身、官服、印信、旗牌等待一起送至，还有一份长长的清单，其中是赏赐的钱绢粮饷，这些要待赵葵安定楚州之后再专门运来。

那文吏与几个军吏交接完毕，又对着许岸一施礼：“许节使，小人过两日也返回，若有谢表，也可交待小人带回。”

“好，有劳了。”许岸对崔棱使了个颜色，崔棱点点头，明白这是让他安排钱财打点这些文吏。

待众人走后一会儿，婉玉才从屏风后出来，见许岸在案上铺开一张纸，提着笔，眉头紧锁正在发愣。

“阿郎！”婉玉轻轻唤了一声。

许岸冲她点点头：“不如你先回去歇息，我还有几个棘手的事情要处理。”

婉玉秀眉一蹙，问道：“阿郎可是为了谢表之事烦恼？”

“正是。”许岸道，原先彭义斌有专门的幕僚做这些事情，可现在他身边没有幕僚，许多事情还得依靠张士显，可张士显也俗物缠身：“今日张先生出城，我还真不知道谢表该怎么写。”

“这有何难？”婉玉的红唇间漾着浅笑，“奴家愿为阿郎分忧。”

“你？你也会写字？”许岸吃了一惊，忽然想到她是暗探，自然要写字才能传递情报。

女人不动声色地踱步到桌案前，轻轻地磨起了墨，良久后，从书架上找了找，抽处一份上好的宣纸铺在桌案之上，从许岸手中接过笔来，饱蘸墨汁开始写字。

许岸低头看去，却见她字迹娟秀：

“天恩下逮，已失秋气之寒；将士相欢，顿觉春光之暖。式祗承于帝眷，果悚动于朝班……”

许岸有些愕然，不禁抬头看了看她，只见她正聚精会神，墨黑的眸清澈见底，没有半点杂质，鬓角的秀发随着手臂的晃动微微摇摆。他好不容易缓过神来，那一封谢表已经写了大半。

“……外虞肆靖，方深重任之怀；中使俯临，俄示抚存之渥；人微任重，宠与愧并。如臣者，素乏壮猷，滥膺閫寄，才虽无取，心则靡皇……王事靡监，敢怀蒸溽之忧，天威所临，即遂凯还之乐。谨奏。”

一气呵成，许岸有些惊诧，这婉玉还真是深藏不露，自己是写不出来的，这等文采就连张士显也远远不如。

许岸不由赞道：“你居然有如此才具，真令我刮目相看。”

“阿郎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才具大用，这些案牍烦事，日后不如就交给奴家，正好为阿郎分忧。”

许岸轻轻一笑，脑中快速思索：这女子才具过人，必然是诗书传家，怎么会抛头露面做个暗探？

婉玉看了他一眼，说道：“阿郎莫要觉得奇怪我如何会写字，奴家之祖上也是官宦人家，只不过父辈遭奸臣陷害，才沦落于此。”

许岸点点头也不多问，心中思虑不停。

婉玉见他还在犹豫，轻声道：“阿郎若是北上，可是要经略青州、济南、东平三地？”

“哦？”许岸脸上带着诧色：“这么说？”

“只是猜测”婉玉微微蹙眉：“奴家在四娘子身边日久，对出身青州的那些将领的底细知道的不少，正好可以为阿郎分忧。”

“我想取下青州、济南、东平，你能替我分忧？”许岸有些诧异，低声问道。

婉玉转过身来，站直了身子，抬头看着许岸的双眸，嘴角噙着一抹轻柔笑容：“青州和东平府奴家不敢说，但略施小计拿下济南府，奴家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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