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四面围城

大宋绍定元年（金正大五年，蒙古皇子监国，戊子，公元一二二八年）正月，蒙金之间的战争从河南蔓延到河东，金国名不见经传的将领完颜陈和尚大放异彩，使得蒙军在沿黄河一线的攻伐不但没有占到任何一点便宜,

反而损兵折将，蒙金之间的战事重新陷入焦灼。

这几年中原战事，蒙、宋、金三国都出现了年轻一代的名将，蒙军中的后起之秀是俘杀彭义斌的都元帅孛里海；宋国中出现的是阵杀蒙古郡王带孙的忠义军都统制许岸；而金国中出现便是打败了蒙军战神赤老温的忠孝军大将完颜陈和尚。

新一代的名将出场也意味着老一代的名将逐渐凋零：彭义斌身死，赤老温败退，李全也每况愈下。许岸拿下济南与东平府之后,

几乎控制了山东全境,

仅仅剩下李全的大本营青州一地。

李全并不是第一次被逼到如此境地，三年前在恩州被彭义斌击败也是一场政治、军事危机，可当时他还是忠义军的都统制，楚州淮东制置使徐晞稷也是他的人，可以随时利用在朝廷的人脉翻云覆雨、化解危机。

可现在局势不同了，许岸被封为忠义军都统制、节度使，他李全不再是名义上的忠义军第一人。而淮东制置使也已经换成自己的死敌赵葵，史相明这摆着要扶植许岸打压自己。

失去了朝堂的支持而投效蒙古人并没有为他带来多少好处。他是力战不敌而降，尽管已经将杨妙真和自己两个儿子李通、李璮都送到孛鲁军中为质，但蒙古人还是不能像信任严实、史天倪那样信任他，留在青州的蒙军宣差张涑对他时刻猜忌、提防，更是让他愤怒不已。

他也不是没想过再反蒙投宋，可他心高气傲怎么可能投效后辈许岸。但若是想保持现状也是困难。许岸可不会心慈手软，这回取了东平、济南,

下一回必定是青州。他如今的实力与许岸越差越远，想要扩军却又欠缺粮饷，以前在大宋是朝堂发粮饷养着,

而投降蒙古之后不但没有粮饷，还要求进贡,

这也使得他疲于奔命。

李福自从济南失守之后,

便惶惶不可终日，见李全沉默不语，低声道：“三哥，想想办法，再这么下去，军心要散了。”

李全还不到四十岁，可降蒙后一夜白头，看起来比二兄李福还要苍老，说道：“还能有什么办法，突袭维州么？现在青州城中咱们兵不满五千，另有三千蒙军汉卒掌控在张涑手中，咱们无法调动。潍州有国安用的胜捷军，济南有马慎行选锋军，兖州牛大，东平府是王义深，咱们的实力能打的了谁？”

“可这么下去不行啊！”李福有些焦急，“青州西有济南，东有潍州,

南有莒州,

都控制在许岸手里,

迟早有一天许岸要对付咱们青州。”

李全的声音徒然变冷：“已经开始对付咱们了，青州的百姓也过不下去了，都脱户逃去潍州、密州，那边有不少无主地开荒，去了就能安家……”…

李福叹息一声：“那可如何是好？咱们自己的军饷都发不出来了，蒙古人还在步步紧逼……”

“张涑那边不去理他，只要青州在手中，一切都有翻盘的机会。”

可他话音刚落，就有探马来报，许岸领兵来攻伐青州。

此刻距许岸夺下东平、济南不足一个月的时间，有下属建议许岸稳扎稳打，史弥远也告诫许岸不要轻启边患，可他不愿意再等下去。山东全境只剩下青州未收复，打下青州，就可以开始筹备北伐。

一月十八日，大军抵达青州城下，许岸如今兵多将广，排兵布阵也游刃有余。他下令民夫修筑营寨，派出斥候将招降的信件用羽箭射入城中。

刚刚立好帅帐，众将就被召来商议军情，简易的帅帐丝毫没有降低节度使的威严，许岸逼人的气势压迫得众将屏息凝神，不敢造次。

此战的前锋大将范成进出列，抱拳道：“节使，我部已经准备停当，随时可以攻城。”

许岸坐在帅案之后，端详这帐中挂着的舆图，问道：“范统制打算怎么攻城？”

范成进早有准备，朗声道：“末将思虑几日，有三策可供节使采择。”

“好。”许岸点点头，他知道这范成是北宋名臣范仲淹之后，并非普通赳赳武夫，“范统制说来。”

“上策便是此刻立即攻城，青州城南城墙最低矮，城外也开阔些，正好可，请节使派张惠统制为我掠阵，我带兵从南城门攻城，日夜不停连攻三日，青州军如今士气低落，必定守不住。咱们可一战而下。若是三日未下，张统制便可再攻三日，如此循环往复，青州军少，我军必胜。”

许岸沉吟片刻，也不置可否，他与范成进、张惠并未一同作战过，这两位大将作战能力他是信的过的。但作为主帅他需要了解每个人的特征，作战习性，才能把合适的将领投入到合适地方，这都需要一个过程。他也并不急于下结论。

“中策又是如何？”

范成进恭声道：“中策是围三阙一，攻打东、西、南三门，留出北门，在北门外埋伏一支人马，待敌军从北门突围时半路围歼。”

许岸点点头，目光示意他继续说。

范成进接着说：“下策便是用四面围城之策，围住青州城，互相消耗，青州乃孤城无援兵，长期困守，必败。”

许岸颔首，扭头问众将：“你们觉得如何？有什么言语都说出来吧！”

话音刚落，立即有好几个将领出列，中军帐中顿时沸腾起来。

忠义军中诸位将正为如何攻城争得面红耳赤，青州城中守军将士则人心慌慌，就连蒙军宣差张涑也坐不住了，赶忙来城头找李全商议对策。

平日里这张涑对李全部署颐指气使，好不威风，此刻却耷拉着脸，面颊阴沉，他最担心的还不是忠义军马上冲杀进来，而是李全会不会反蒙再投宋，忠义军射入的劝降书里写了，让李全杀了城中的蒙鞑，出城投降。

他带着几百护卫走上城头，不顾李全正忙着在指挥城头布防，拉住李全劈头盖脸就问：“如何了？李行省守住青州可有把握？青州若是有所差池，孛鲁大王定要治你的罪。”

几个青州将领大怒，一同扭头瞪着他。

李全也心中不快，可脸上却不动声色：“张宣差若是将麾下三千兵马尽数交于我统帅，那就更有把握了。”

张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也知道青州军力不足，若交出自己手中三千兵马，守城的把握当然更大，可若是交出兵权，李全反戈一击，那自己岂不是毫无抵挡之力？他只能呐呐道：“我领的是河东兵，对青州不熟悉，若是青州军不敌，我军自然会上阵杀敌。”

“我青州军若是败了，就是城破，你们上阵有什么用？”李全冷冷道：“张宣差定是在担心我李全反蒙投敌不成？”

张涑一怔，怒道：“我何时说过？你莫要血口喷人！大敌当前，你不出城去将敌军击退，反而想谋我的兵权，你是想造反吗？”

李全仰天大笑，厉声道：“我李全纵横沙场几十年，我若真想对付你，还需要智取来骗你的兵权？我若发兵去攻，你们连半个时辰都抵挡不住。”

张涑一时语塞，身后几个将领也是一片默然。

李全语气稍缓：“此刻大敌当前，若不能竭力同心守城，还不如弃城，各自突围，听天由命。兵权交出来，我统一部署，才可保青州万无一失。”

张涑心中天人交战，最后恨恨地说：“若是失守看你以后怎么跟大王交待。”

李全冷哼一声：“若有以后，就是守住城了，无需交待，若没有以后，便是城破人亡了，还交待什么？”

张涑和一众属下都不吱声，

城下的忠义军已经有了动作，从大军中分出三路，士卒身披甲，背弯弓挎箭囊，步履整齐，列阵而行。辎重和民夫跟在士兵后面，车辚辚，马萧萧，掀起的烟尘弥漫在青州城四周。

“四面围城？”城头的众将暗暗心惊，忠义军这个架势连围三阙一都不用，直接四面围城了。不但是要夺城，而且连城中的人也不肯放过

张涑此刻心中骇然，身后几个河东将领也上前劝他：敌军势大，守城兵力若是不足，肯定抵挡不了多久。他只好咬着牙冲李全道：“那我将兵权交予你，你可有必胜的把握？”

李全见他服软，心中也笃定几分，他久经沙场、作战多年，知道此刻对于守城的一方最重要的便是信心。

“不用担心！”，李全挺直着身子，尽量让每个将士都可以看到自己，“弟兄们，青州不是小城，高墙深垒，合兵后咱们也有八千战兵。一面城墙两千人轮流守卫，城中粮秣充足，咱们没有理由会守不住。”

城头众将士闻言精神一振。

可这张涑此刻却道：“可，可城外忠义军也有不下四万！忠义军也是强兵。”

李全面色一沉，厉声道：“你们觉得孛鲁大王与许岸相比，谁更强悍？”

“自然是孛鲁大王更强。”这回张涑没有犹豫，其他众将士也觉得如此，许岸虽说也是新崛起的名将，但比起带甲十万的孛鲁，那还真没得比。

李全声音徒然变高，“去岁，孛鲁大王带兵十万，围我青州，一年未能打下，许岸在城外最多四万兵马，能奈我何？”

张涑与他身后的河东将士亲身经历过孛鲁围青州之战，可他们级别太低，自然不知道孛鲁是为了围点打援才围困青州那么长时间。青州城也的确他们十万大军困了一年才打下。听得李全如此说，不由都点了点头，心中踏实了几分。

李全继续又道：“咱们已经派出哨骑向沧州、大名府两路求援兵，虽然孛里海都元帅正在与金人交战，但青州若是危急，都元帅岂会不来，只要我们守得住，援兵迟早回来。”

众将士听得频频点头，李全不愧是百战名将，早已经将战局分析得如此透彻。张涑等人情绪稍缓，同意交出兵权，由李全统一调配城防。

“只要你们听从我的号令，出城击败敌军不说，但将这青州城守得固若金汤却不是什么难事，待到援兵一到，咱们里应外合，便可大破敌军，收复整个山东！”

说罢李全开始指派守城兵力部署，他身经百战，指挥若定，一通吩咐，城头千百张强弓巨弩搭上粗糙的城垛，布幔层层叠叠挂起，系着滚木雷石的绳索也被绷得笔直，一切都井井有条。

张涑等一众人口服心服，方才那颐指气使的气焰也都熄灭了。

“那就一切托付给李行省。”张涑心下稍定。

“放心，敌军今日必来攻城，最多不超过明日，弟兄们养精蓄锐，准备作战！”

城头的士气一下子又高昂起来，可过了一夜，忠义军别说攻城，一兵一卒都没有派到城下。

“昨日忠义军远道而来，担心咱们以逸待劳，所以才需要休整半日，今日必然来攻城，弟兄们做好准备。”李全继续在城头鼓舞士气。

可与这位百战名将估计的完全不同，接下来二日忠义军也没有攻城。这下李全也失去判断，不知道忠义军这是想做什么。

直到第四日，南门外的忠义军终于有了动静，营门大开，大军鱼贯而出，见城外兵锋过处旌旗招展，呼气如雷，无数兵马随着城外起伏的旷野，如一阵肃杀秋风掠过，铺满到青州城下。

“擂鼓助阵，准备迎敌！”青州城头鼓声阵阵响起，守军们各就各位，准备作战。

“那是什么？”张涑指着忠义军阵中，声音有些惶恐。

“大名砲，那是大名攻城砲。”李福的声音有些惊诧。

当初青州也有许岸送来的几十架大名守城砲协防蒙军，可青州守了一年，没有工匠维护，大名砲已经是损耗殆尽，城破之后剩余几架守城砲车也被蒙军带走，青州城现在想以砲制砲，已经不可能了。

李全一阵恍惚，这些年自己都干什么了，不但士卒的战力不断下降、战具也远远落后了。日日与朝堂勾心斗角，与各忠义军山头吞并争斗，到头来却是把最基本的军队战力给耽误了。

六十架带着轮子的大名砲车被推向到阵前，这些大名攻城砲接近四丈的高度，这比青州城墙的高度还高，如同一排排巨人矗立在军阵中，给城头以巨大的冲击力。

原本鼓噪蠢动的青州城头一时间也变得安静下来，无不为之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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