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魔。”霍知君淡淡地说着。

霍七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不断摩挲茶杯的指尖暴露了他并不平静和心绪。

“直到她死了我才知道，她是魔，被她生下来的我，自然也是魔。”

霍七放下手里的茶杯，静静看着她，一身火红的鲛纱仿佛九幽的烈火，缠绕在她身上，不断将她灼烧。从身到心全是一片狼藉。

“可是霍家……不都是魔？为何偏偏针对你母亲？”

“因为身份，因为脸，因为她长了一张贵族的脸。魔族阶级分明，而那个女人，不过是一个被家族抛弃的弃子罢了，就连我，也不过是她被玩弄后的产物……”

一记重拳打在心头，霍七感觉心疼有些刺痛，这种感觉却又陌生，不是他自己的，是霍知君，霍知君的殇，留在了这具身体里。

这是多深的执念……

“弃子何解？为什么说你是被玩弄后……的产物？”

“我的父亲……”霍知君抬起头来靠在墙上，脸上一片平和，平和地就像在和人讨论午膳要吃什么一样。

“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是兄妹，真真切切有血缘关系的兄妹。魔族每千年有一次祭祀，所有成年期的魔都要参加。把他们关在一个笼子里厮杀，最后活下来的一千个才能拥有长大的资格。

而我母亲该是死在那场战斗中的，她生来不足，本是最弱的一个，但是她偏偏活了下来，被她兄长护在羽翼下活了下来。可是那是魔啊，毫无血性的蛟龙一族，那种地方长大的人，怎么可能有单纯的感情呢？

她支付了她活下来的代价，就有了我，但是魔族不会允许这么一个人留在魔族，觉得她污秽，连兄长都勾引，为了保证血脉的纯净，兄妹什么的……他们见的少了吗？但是他们不能让这种事情暴露在明处，所以她不能活下来。

她被软禁，被打杀，身为蛟龙却被拔了爪牙，剥了鳞片，我是喝着她的心头血长大的。她说她恨那个男人，恨整个魔族，但是她从不恨我，因为是她把我创造出来的，她把我带到这个世界已经对不起我，怎么还有资格去恨我？

霍家是为了掩盖她的身份被强硬分离出来的，根本不是什么自愿，他们更不是什么嫡系，不过是嫡系旁支罢了。你说这种情况下有谁会去善待她吗？霍家人用她的角、她的鳞片、她的血和她的肉，换来了如今的赫赫家业！

可是人呐，怎么会有满足的那一天？她住进了狭小又逼仄的祠堂，一个嫡系，去替一群旁支守宗祠！多可笑！可她忍了，用着天生的血脉压制在霍家站住了她的一隅之地。只是为了让我活着长大。

她怀我用了三十年，生我用了七天。

她告诉我，如果恨，就恨那些把痛苦加诸在我身上的人，但是最大的一份，还是去恨她，因为是她强硬地生下了我，也是她逼着我承受这一切。

如果有一天我强大了起来，我拥有了报仇的能力，那就去报仇，去杀回关外苍家，去夺回我应得的一切。但是不要给她报仇，因为她不值得……”

“后来呢？他们为什么又突然对你母亲下手了？”

“因为霍贾，霍家本家的人来了，那个我名义上的父亲。他带来了我生父的口谕，魔族最强的苍家不能拥有我母亲这样的污点……污点……他们是这么说的……然后他们就打死了她。

也许她早就知道自己护不住我，所以从我一出生就对外隐瞒了我的身世，那个给我接生的稳婆是个凡人，她说那是个好人，但是她为了我还是选择杀了她。那是她的有生之年里杀掉的唯一一个人。”

“后来呢？你又是怎么成为了霍家七子？”

霍知君仰着头看着头顶的竹屋顶，想了想，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后来啊，他们掰断我的角，把我锁在水井，每天一碗鲛人血吊着我的命，供他们施暴，把对苍家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出来。从霍贾到霍锦君，从霍家两岁的孩子到厨房的杂役，从马夫到霍家娶来的人族……石头、木棍、开水、烙铁……两年，直到五岁那年，我看到了一个人……”

霍知君眼睛里终于有了光，一丝名为“回忆”的光，但是霍七却在她身上看到了暴戾。

“五岁那年，有一只狼妖找到了我，把我从井中带了出来。我开始了和他的交易，用那些来找我泄愤的人的命，和他换取外界的信息和我需要的药物。要知道……霍家这一窝蛟和蛟人，对他们妖族来说，可是大补!

就这样过了三年，已经没人敢来找我了，于是我走出了水井，堂而皇之走进了霍家的主院，带着一群嗜血的天狼妖开始了和霍家的谈判。

那个女人……我已经不记得名字了，但是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怀上了孩子，怀上了我嫡亲的侄子，都快生了。她也被抛弃了，人魔殊途，可是这个女人……却是苍龙的挚爱。苍家掌权人，魔族首领。我的舅舅。

八年前他下令放弃了我母亲，八年后他不得不抛弃自己深爱的异族女人，而那个女人……落到了我的手里。”

“可是你对她很好，你并没有把仇恨放在她的身上。”霍七皱眉。

“好？不过是表面罢了，毕竟她的死，有很大原因是我导致的。从一开始我就告诉了她，她肚子里怀着的是我未来的侄子，她要是像留下那个孩子，我可以替她养大，但是她就得死！我要她的命。要么她就带着那个孩子一起去死，然后我把她的尸体送回苍家，送到苍龙面前去。

那个女人……拥有一张和母亲极其相似的脸，就连举止言谈，都像极了。尤其是当她告诉我，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她自己的，跟苍家没有任何关系的时候。可她还是让那个孩子姓苍！她姓苍！时刻提醒着我，她是苍家的种！

……后来我凭着自己的本事让外界认可了霍七这个身份，让霍家忌惮，就连苍家也开始注意到我的存在，注意到我身为霍家儿子的这个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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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想收回已经无法掌控的霍家，被我拒绝了。但是霍家人想回去啊，霍贾就带着他假面虎一样的儿子去关外走商，结果在转道苍家的第一天晚上，就死在了我手里……”

霍知君笑了起来，笑得愉悦又恶劣，“你知道那天晚上……他们跪在地上向我求饶，说的是什么话吗？”

霍七手掌盖在茶杯上，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感到掌心覆盖下的茶水在沸腾，蒸发，热气灼伤着手心却丝毫不觉痛一般。

“他们说我应该感谢他们，如果不是霍家替我瞒着我的存在，我早就像我母亲一样死在苍家人的手里了！高傲如苍家是不会承认我的存在的，一定会将我彻底抹杀。如果不是他们心软，我怎么可能活下来？你猜我听到他们这么说，我是怎么做的？”

“我猜他们应该感谢你，因为你让他们看到了月亮。”霍七唇齿发冷，讶于霍知君的经历与手段。

“没错，我把他们的命留到了晚上，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圆又亮，就像我在井底的水面看到的一样。”霍知君没有看霍七，而是继续仰着头，却闭上了眼睛。

“他们死后，我吞噬了他们半数灵魂，用剩下的肉身和半数灵魂和狼妖进行了最后一次交易——寒贻香。

我是蛟龙的后裔，龙的寡情与暴戾深深刻在我骨子里。我要霍家人都去死，我要整个霍家去给我母亲陪葬！

我前后用了五年半的时间才把霍家中坚换成了我的人，一群凡人。他们的贪婪，城府，不知足远胜蛟龙一族，用起来得心应手。但是我依旧花了五年的时间来布局，霍家没有人不防备着我，连我睡个觉都会想着今天来送死的会是谁？”

“你吞噬他们的灵魂……不会有心魔？”

“有啊。”霍知君勾唇一笑，举起手来指了指两边耳朵，说：“我到现在耳边还在回响着他们的怒骂和诅咒，可是这一切对我已经构不成任何影响了。尤其是在我夺舍了之后他们更加肆无忌惮，随他们去，反正我也不会少块肉，而他们已经死透了。”

“苍秋呢？”

提及苍秋霍知君突然就沉默了，过了许久，霍七都开始觉得她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她才开口了。

“我是真的，真的，真的把她当妹妹，当亲人的……可是我逼死了他母亲啊……我做了和霍家人差不多的事情。她被采花大盗掳走的时候我是真的慌了，我怕她真的会出事。我甚至把消息透露给了苍家，透露给了苍龙……然后苍家开始追杀她，有一次甚至追到了边境。”

“可是他们活了下来。”霍七皱眉，边境那次应该就是自己和凌晚舟搭救那次。但是仅仅是这样还是不够，这些远远不够，霍知君没在撒谎，那就是他也不清楚？他的身世虽然清晰了，但是霍家和苍秋的远远不够，一定还有什么……

“我在寻找他们的时候，崔展带着我妹妹在四处躲避着苍家的追杀，在边境的时候他们差点就死了，崔展和我妹妹都受了重伤，然后他们祸水东引找了个替罪羊。

没想到人家以德报怨，不仅替他们拦住了追兵，还替他们治好了伤。羹有意思的是，当时他们以为的替罪羊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还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两位尊者，一正一邪。既是挚友也是宿敌的启云山凌家凌阙，和长云门的洛裳云。

长云门出事的时候我忙着找宝宝和救人，去的时候已经晚了，只能趁人不注意去山脚，想着收敛了洛裳云的尸骨，结果……”

涉及到自己，霍七眼神闪了一下，问：“怎么了？”

霍知君表情有些奇怪，好像看到了什么很奇怪的东西一样，他说：“我看到了南岭尊者。”

凌晚舟？

霍七挑了挑眉，那种时候?

猜得不错的话，霍知君去的时候应该是她刚中剑掉崖不久，幸好那一剑捅的挺狠，她连句遗言都没来得及交代，不然从稽灵山那么高的崖滚下去……都摔成八瓣儿了吧？

几大家的人应该忙着清点人数、补刀、和瓜分东西才对，凌晚舟却跑到山脚去找她的尸体？难不成怕她没死打算补一剑？不大可能啊，这种事儿自己干还差不多，凌晚舟不太像是能干的出这种事的人……

“他找到了洛裳云的尸身，他好像……在救人？”

“洛裳云还活着？”霍七问这问题的时候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我确信洛裳云已经死了，一个人体内有没有魂魄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霍知君说这话的时候有些自嘲。“他自然是救不活了，但是一直到天黑他也没有放弃，整个人明明已经完全透支了。大概他们确实是对挚友吧？正邪不两立，终究是敌人，也许……出剑都不是他的意愿。”

霍知君话没有说完，但是霍七却理解了她的意思，身不由己。

不管是他，还是霍知君，或者洛裳云，亦或凌晚舟，这些在世俗眼里看似风光霁月的人物，哪个不是身不由己？

“我趁他极度虚弱的时候打晕了他，把洛裳云的尸身带走了，本来以为这件事会败露，毕竟洛裳云虽然死了，但是想来觊觎她尸身的人还是不少。却没想到后来传言南岭尊者以只有的名义收敛了洛裳云的尸身。要不是人是我亲手埋的，我都险些相信了。”

“你把人埋到什么地方了？”

“稽灵山颠。”

霍七默然了片刻，如今的稽灵山，被人叫做乱葬岗……

“如果你的仇人都在霍家，那么一份寒贻香下去，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是吗？为什么还要以你自己为阵眼？万一霍家有人躲过这一劫了呢？你却是必死无疑。你又为什么要挖了他们的眼睛？”

霍知君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脸，末了一怔，抬头看向霍七，霍七与她对视，感觉她的眼眶里盛了满满一眸子的死水，再大的风也掀不起一丝波澜。

“脸，我长了一张和洛裳云一模一样的脸，如今换了个视角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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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觉得像，太像了……可惜我没见过洛家那位夫人。我其实没想过挖他们的眼睛，也并不是我下的手，而是他们自己自相残杀挖掉了对方的眼珠子，我只不过吧他们的狗眼丢进了祠堂的锁龙井。”

“他们为什么要自相残杀？”

“因为他们认得寒贻香啊……魔族你以为多干净吗？妖族并没有往来人世间的通道，你以为他们是怎么来到这里，怎么找到我的？知道我手里有寒贻香这种东西后，他们开始推诿和指认，每个人都被对方说的畜生不如，自然就不高兴了。打起来，很正常。蛟嘛，最爱干的就是挖掉对方的眼珠子了，一身修为都在眼睛里了。”

霍七欲伸手抓起手下的杯子，结果抓了个空。默然一瞬后站起身来，看似惮去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实则袖子挥挥，扫落了化作齑粉的茶杯。

“今日到此为止吧，霍家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你如今是我霍七的妹妹，霍秋。此事明日我会昭告天下，霍氏商行明日重启，你随我一道出席宴会，衣服也不用换了，如今这一身苏红鲛纱对你有的是好处。”

“我母亲埋在哪？”看霍七说完就准备走了，霍知君突然激动起来，冲出来的身影却被结界拦在了狭小的角落里。

“答应你的事情我不会食言，只要你乖乖的不给我找事，明日你自然能知道你母亲的下落。”

霍七说完就下楼了，余光瞥见霍知君倚着结界跪坐下去，一身的颓废，哪里能和那个传说中那个谦谦君子，手段凌厉的霍家七爷相提并论？

长夜漫漫，总有人无心睡眠。

霍七站在竹楼窗棂边，抬头看着月亮，残月弯弯，长空暗无。

霍知君的确是狠毒，霍家上下九百多条人命他说杀就杀了，可是幼年的霍知君在遭受欺凌的时候，这些人，哪个不是元凶或者帮凶，要霍七来说，他们死的并不冤枉。

只是骤然之间背负上这么多的人命……

霍七看着月亮，闭上眼睛复又睁开，“苏红鲛纱……鲛人血……九百多条人命债……你是入不得轮回了，就连畜生道……也不容你啊……”

“谁啊？”耳边骤然响起一句话来。

“咔！”的一声，霍七扶在窗棂上的手直直抠了进去，悚然回过头去，屋子里立了一抹黑漆漆的倩影。

“你怎么还没走？”霍七讶然，一屋子盛放的红花，这不是鬼无月是谁？

“我在等你死啊。”鬼无月说得一脸坦然。

“我还没死呢！你来见我不怕遭雷劈啊？”霍七一口气儿噎在胸口，气得手指都在打颤。

“我怕什么？”鬼无月两手一摊，“天雷劈两下又劈不死我，你就不一定了，而且我确实好奇这天雷到底劈向谁。”

霍七觉得，鬼无月拥有着数量庞大的仇人，但是那么多仇人她到现在却还能活着，一定是因为她的“实力”。结仇的实力，和打架的实力。

“你别忘了，”霍七尽量把气儿喘匀了说，“你得等我寿终正寝。”

“我知道啊”，鬼无月扁了扁嘴，说：“要是弄死你也算数的话，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

霍七转身一只手按在窗棂上，一只手捂着胸口，感觉心、肝儿、脾、肺都在疼，他早晚会被这个混账气死!

“我见你府中张灯结彩，都在说什么为明日做准备，怎么，你明日要迎娶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鬼无月笑眯眯地，一脸狭促地伸手朝头顶上指了指。

霍七深吸一口气，“我打算明日将霍氏商行重启，这总是件喜事，不能让一堆渣滓的死浪费了我好不容易复活的好心情。邀些人来坐坐，添添人气儿。”

“你这商行叫什么名字？”

“霍氏商行。”

“祸世商行？”鬼无月把几个字在唇齿间咀嚼了一遍后笑得一脸玩味，说道：“好名字，好名字，祸世商行，听起来不错。”

霍七疑惑地看了一眼，没搞懂她在笑什么。

“既然暂时还死不了，那我过段时间再来看看。”说完鬼无月朝着霍七吹了记流氓口哨，消失在屋子里。

霍七脸一红，随后恨恨地一脚剁碎了一朵彼岸花，在脚底碾成了渣，随后彻底消失。

“伤还没好全就满世界溜达，你个祸世的妖精，早晚被雷劈！”

说完霍七愣了一下，突然说道：“祸世？祸世？霍氏？祸世商行？”

半晌后，霍七手指夜空，愤恨地小声怒吼道：“你个败类！”

回过头却被铺了一桌子的纸张吸引了视线，走过去捡起一张，把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完。

“这不是我刚刚放好的吗？”

想了想把手里的纸张放回去，原位摆好，人往桌前一站，这个位置……鬼无月，又是你个狗贼干的好事！霍七哭笑不得，“难怪……难怪活了几万年连个朋友都没有，就这种人，人缘早都自己给自己败光了。”

转过身靠坐在桌上，午夜的寒风从大开的窗户里窜进来，溜到袖子里，或者撩起几根鬓发摆弄着。

霍七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那大概是她上一次任期内发生的：从冥界偷溜出来后驾着云去了九重天之上，看着茫茫的混沌天想入不得门。

一个白得发光的男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吓得她差点从云上摔了下去。她不记得那个男人长什么样了，但是记得那个人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两个梨涡，特别好看。

还记得，那个男人给了自己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呢？

这边霍七还在绞尽脑汁想着数万年前的事情时，那边的鬼无月已经跟人打起来了。

谓谁？白泽。

后来据唯一全程旁观的凤皇回忆，这不叫打架，这纯粹就是鬼帝对白泽神君单方面的吊打。

毕竟找遍九重天，没有一个真神是鬼帝的对手，这女人的剽悍程度，九州闻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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