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时光飞快，一晃便是一年。

晚春的树叶已然深绿，初夏的骤雨开始渐显端倪。

看着雾蒙蒙的海面，看着那个在海边立了一上午的身影，霍知秋微微有些失神。

“小妹。”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回了神，霍知秋循声低头看去，霍七正在回头看着他，脸上的微笑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霍知秋笑了，笑得温婉舒心。

“兄长可是要走了？”

霍七点了点头，道：“此间事已了，霍氏交到你手里，我相信它还能走的更远，那我自然也该走了，去我该去的地方。”

霍知秋也点了点头，走下石阶后站到霍七身边，同他一起感受着拂面而过的海风。

“我就不问你去哪了，想来你也不会说，你能告诉我，我很高兴，你若有朝一日回来了，我也随时欢迎。另外，也真的很感谢你帮我把霍氏重新清洗整理，如果真的靠我一个人，如今霍氏早已分崩离析了。”

霍七闻言只是笑笑。

“其实你的心计手段是不错了，只是我也说过，你的眼界还不够广阔，所以限制了霍氏商行的发展，而我恰好可以弥补这一缺陷。往后还是希望你能多出去走走看看，别老闷在屋子里写写算算，你又不是家事国事混为一谈的帝王。

你如果真的想把霍氏经营起来，你就必须走出去，去看看大漠黄沙，体验一下驼铃的清脆；去看看深山溪涧，经历一番鼠虫蛇蚁的瘆人；去看看耸入天际的雪山，感受一下飞雪漫天的壮阔。等你把这些都看过了，再来想想霍氏该如何发展，我相信它是有这个潜力的，又这个潜力成为这片大陆上最强大的，钱最多的势力。”

本来还挺感动的，结果听到霍七最后一句话，霍知秋顿时哭笑不得。

“好，那就借兄长吉言。”

“对了，你回竹楼了吗？”霍七突然问道。

霍知秋愣了一下，说道：“还没有，刚从议事厅过来，准备去第三域看看，听三当家说今年第三域的桃花开得甚好，远远看去海岛如桃花境一般。”

“你喜欢桃花？”

“没有，宝宝生前最喜欢的就是桃花，要不是清风居里除了竹子其他什么都种不活，我还想在竹楼前给她种片桃花林出来。”

“那就先去竹楼看看吧，有个礼物给你。”

霍知秋看向霍七，本想问一下是什么礼物，结果他说完转身就走了，看着霍七被风掀起的袍子和发梢，霍知秋感觉这人似要乘风而去一般？

罢了，就当个惊喜好了。

于是霍知秋只好先回一趟竹楼。竹楼名不副实，其实并不是竹子建的，而是用十三域里独有的青色玉石堆砌的，阳光下甚至闪闪发光，夜里连蜡烛都不用点，霍七不知道从哪摸出来几颗硕大的夜明珠嵌在了墙上。

只因为这种玉石的颜色像极了成熟的青竹，霍七便挂了个“竹楼”的牌匾在大门处，按霍知秋的想法，干脆叫“玉楼”算了，但是难得霍七性情起来自己亲手写的匾，就觉得还是算了。

每次看着“竹楼”面前用来铺地板的白玉，霍知秋都觉得心一抽一抽的，见过谁家有这么露财的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一样。但是说归说，不是没人动过歪心思，可是但凡对竹楼动了心思的人，都进不得竹楼方圆一里内，一直在原地绕圈。

听霍七说过这叫阵法，能在竹楼里安然行走的只有他和霍知秋两个人，其余人但凡动了一点歪心思，都会被阵法弹出去，动了杀心的甚至会被阵法绞杀。

霍知秋见过死于阵法之下的人，死状极其恐怖。

霍七修建这个竹楼，不只是为了他们有一个舒适的容身之处，也有测试人心的作用，这一点还是霍知秋无意间发现的。

那之后，她终于想通了明明有更低调奢华的东西，为什么霍七偏偏要用最诱惑人心的东西去修建长云门，去修建这种竹楼。因为长云门和十三域一样，鱼龙混杂，而财帛最是动人心，把值钱的也最不值钱的东西摆在他们面前便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可以看透一个人的本质。

不知道为什么，霍知秋对霍七的行事风格越发了解，她就越觉得长云门的事……没那么简单。

曾经有一次霍知秋和霍七酒桌上闲聊，霍七说过，山上教导弟子的方法不同于山下，基本上都喜欢把自家的核心弟子安插到其他家族里去培养，所以长云门上死去的那些人，真的是长云门的弟子吗？其他家的人在长云门里安插了多少人？长云门又往其他家族里送去了多少弟子？如今霍七回归，那些人是否已经被召回？想到霍七时不时的大手脚，暗处是不是已经又出现了一个“长云门”？

霍知秋只觉得细思极恐，同时也庆幸自己从未和霍七交恶，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一路胡思乱想，终还是走到了竹楼，霍七不喜人伺候，主楼里除了每天早晚两次打扫，其他时间都是没有外人的。

霍知秋禀退了洒扫的仆役，走向自己的房间，拨开琉璃的珠帘，一眼便看到了立在窗边的一个用黑布罩住的东西。

比霍知秋略高出半个头，像是个木块一样，黑布下隐隐露出两个尖尖的角，罩布边上还挂着水滴状的水晶坠子。

霍知秋走过去一把掀开了黑布，映入眼帘的是一面镜子，一面做工精致的琉璃镜，清水般透彻的镜子不同于平日里见到的昏黄的铜镜，所有的东西都看得一清二楚。

霍知秋看着镜子里那个袅袅婷婷站着，一身苏红鲛纱耀眼夺目的白发女子微微失神，自苏醒后他只照过一次镜子，而那一次却发现他进入了宝宝的身体，她就再也没有照过镜子了，甚至都忘记了，宝宝的头发是什么时候白的？

只是……霍知秋看着镜子里抿唇微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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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姑娘，又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银线绣流云的白色交襟衣……霍知秋眉头皱了起来，攥紧了拳头努力想把眼泪憋回去，只是一时呼吸不畅泪水扒着眼眶扑了出来。

泪水的滑下打破了霍知秋面上的平静，手一松，手里的黑色罩布坠地，边缘的水晶坠子在地上敲击出一阵清脆的声音。霍知秋颤抖着把手抬了起来，按在了镜面上，镜子里的人做出了相同的动作，歪着头一笑，眼睛都笑眯了。

这是她的宝宝啊。

“哥，好久不见。”清脆的声音仿佛自天际传来，悠悠扬扬。

“宝宝……好久不见。”

一岁光阴转瞬即逝，故人再见阴阳两隔。

“你为什么……宝宝，对不起，是哥害了你。”“霍知君”终于说出来了，那句压在心底已久的话。

宝宝听完笑了，说：“哥，这不能怪你，我知道你的安排，只是我不能接受，我失去了母亲，失去了杨大哥，我不能在失去哥你了，我活不下去的。”宝宝笑得悲怆又解脱。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跟哥哥没有关系的。宝宝不想一个人独活，但是又不想成为哥哥的累赘，现在还能这样看到哥哥，看到活着的哥哥，我很高兴，终于以后不会再给哥哥添麻烦了，哥哥终于自由了。”

“我从未把你当成累赘。”“霍知君”微微晃神，“霍家对我而言是个牢笼，也是个地狱。我斩尽恶鬼活下来，要不是宝宝你在我身边守着我心头最后的光，我早就沉入深渊，变成和他们一样的恶鬼了。”

“可是哥哥却想和他们同归于尽。”宝宝皱眉，这是她到死都想不通的事情，“哪怕我在哥哥身边，哥哥还是没有活下去的勇气，我没能守住哥哥心头的光。”

“霍知君”摇了摇头，抹去眼泪，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这也是我的选择，从我亲眼看到母亲死在我眼前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开始谋划这一切了，你是我生命里唯一的意外。但是我不后悔，不管是把你母亲带进竹楼，还是把你养大，我都没有后悔过。

原本我也犹豫，我要是一走了之了，留下你一个人会不会太过残忍？可是我心里的仇恨是支撑我活下来的唯一支柱，我不想把你卷进去，这些事情太过肮脏，我不想让你沾上一点点污秽，于是我只好送你走，走的越远越好。结果……”

“霍知君”苦笑，“我还是太自负了。”

宝宝轻笑，道：“哥哥也说了。我是你生命里唯一的意外，那我再让哥哥意外一次也不奇怪。”

“霍知君”深呼吸两口子，努力平复心情。

“霍家事发后，你一直在？”

宝宝摇了摇头，低下头去，道：“服药后我就没有意识了，原本想着在奈何桥头也许还能再看到哥哥呢，结果那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直到那天哥哥走出竹楼，我听见了铃声，我从黑暗里醒了过来，循着铃声一直走，等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在竹楼外面了。”

“铃声？什么样的铃声？”

“哥哥还记不记得我从关外回来时身上穿的那身红色衣服？”

“霍知秋”点了点头，伸手指了一下，道：“就是你身上穿的这一身吧？”

宝宝低下头看了一眼，讪笑道：“是这个，我都忘了。”说完宝宝伸手捏着腰上的玉茧摇了摇，说道：“就是这个。”

“霍知秋”低下头看去，眉心微蹙，“我记得这些玉茧是空的。”

宝宝摇了摇头，说：“我也记得是空的，但是我就是能听到，哥哥穿着那件衣服走动的时候，我能听到这些里面传来铃声，或许只是活人听不见吧？”

“霍知秋”眉头皱得深了些，道：“一直没问过你，这件衣服你是怎么来的？”

霍知秋歪着脑袋想了下，这才慢慢地说：“当年杨大哥带着我在关外时，遇到过一个什么……圣教的人，他们的圣女好像是逃走了，就大肆掳掠过路的年轻女子，想从他们当中重新挑选一个圣女出来。我们路过的时候不小心被看到了，后来我们慌不择路逃进了林子里，在林子里遇到过一个男人，他穿的是中原的服饰，看起来又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当时杨大哥身上带着伤，我又不是那些人的对手，我们只好出了个下下策让他当了挡箭牌。

那个人也确实救了我们，但是听他说救我们的不是他一个人，还有一个和他同行的叫云裳的姑娘，这件衣服便是云姑娘留下来的。只是至今为止，我没有在见到过那两个人，也无法向他们致歉道谢，更没办法把衣服还回去。”

云裳？“霍知秋”一时无言，好嘛，这又是个熟人，兜兜转转这缘分更深了。

“哥哥可是认识他们？”

“男子如果没猜错的话是启云山凌家的南岭尊者凌晚舟，女子便是长云门门主，世称北岭尊者的洛裳云，她入山门前的俗家名字便是云裳。”

宝宝一时哑然，长云门门主洛裳云和霍知君交好她可是知道的，既是兄长好友，她怎么当时就给人算计了去？

当然宝宝不会知道，她要是不算计这么一出，霍知君和洛裳云这辈子怕是都不会有什么交集。

“那哥哥若是有空，帮我把衣服还了吧，我记得北岭尊者的尸骨是哥哥收敛的，便麻烦哥哥帮我把衣服还给尊者吧，顺便替我道声谢。”

“……可以，可是你是怎么到镜子里面的？”

“是那个假兄长。”

宝宝说：“那天我刚在院子里现身他就发现我了，后来我就一直跟着他，但是我也只有黄昏时才有意识，其他时间都是懵懵懂懂的，那个假兄长都是把我收到他的扇子里面。直到前几日这栋竹楼修好以后他才把我放出来，找了这面镜子给我暂时栖身，但是也待不了太久了，我的魂魄已经撑不了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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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兄长告诉我，我因为死的时候穿了红色的衣裳，又是在子时自杀的，所以我已经成了厉鬼，一旦被冥界的勾魂使发现，他们会直接绞杀我，我无法投胎转世，等到灵魂耗尽我会直接消失。

我今日是来同哥哥道别的。”

还不等霍知君说什么，宝宝立马抢过他的话头说道：“虽然是这样，但是我不亏。”宝宝笑着说：“杨大哥也不是凡人，他是修仙者，他身死道消后也同样入不得轮回，而是彻底消失，那我消失后会不会在另一个地方遇到杨大哥呢？兴许会呢？”

“霍知君”抿唇，怎么满脑子都是那个狗男人？！思及这是亲手养大的，跟自己女儿一样的小妹，霍知君一时只好把话憋了回去，但是心里有点儿堵得慌。

“我是你哥，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原本安排你远走塞外潇洒快乐的过后半辈子，你给我陪葬了。陪葬就算了，现在无法还阳无法投胎后你还在惦记那个杨护？！他到底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让你连我这个哥哥都不要了？”

“霍知君”还是没忍住，宝宝毫不怀疑，这要是杨护出现在跟前，霍知秋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剁了他。

宝宝忍不住笑，说：“哥哥是宝宝最亲的人，杨大哥却是宝宝唯一所爱。”

“霍知君”放弃了，看着宝宝那一头的白发，又心疼又心酸。

“可还有……遗愿未了？”看着宝宝已经若隐若现的身形，“霍知君”眼角泛起猩红，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宝宝的脸，仿佛要把她的容颜篆刻进心底一般。

“哥哥的终事大……”

“闭嘴吧，这不是你该操心的！”“霍知君”打断了宝宝未说完的话，仿佛累极了一样把额头抵在镜子上，其实是闭上眼睛开始在印象里一笔一划勾勒着宝宝的模样。

“那就没有了，我本来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哥哥了，但是我也能看到，哥哥在努力地带着我的那一份一起活着，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

“嗯，够了。”

“真的够了？”话音刚落，又液体滴在镜面上，顺着光滑的镜面滑下。

“够了，真的够了……”

宝宝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微，她看不到霍知君的表情，但是能听出他声音里压抑的痛苦和苦涩，宝宝慢慢的说，争取让自己每个字都说得清楚，争取把未出口的呜咽声都压下去，不让霍知君听见。也幸亏霍知君此时低着头，不然他看到的，将会是宝宝泪流满面的模样。可是，霍知君就真的不知道吗？

那是他一手养大的姑娘，他怎么忍心看着她哭，自己却无能为力呢？而宝宝同样不忍心看到霍知君痛苦为难的模样。

“哥，你答应我，你会好好活下去的对吧？带着我的那一份，活的特别特别好，去看看雪山，看看草原，看看数不尽的山川河流，去聆听大漠的驼铃，品尝天下的美食……”

“当然，我会的。”

他们都为了彼此，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哥，我走了？”

“好。”

“哥，我走了！”

“好。”

“哥，我走了。”

良久，镜面上的第一滴泪水已经垂到地面，融进了黑色的罩布，头顶上才传来了很轻很轻的，仿佛怕惊扰到路过的风一样的声音。

“好。”

……

“这就够了？”

岛屿的无人处，霍七看着“飘”在身边的红色丽影，挑了挑眉。

“这就够了。”

丽影是以灵魂姿态存在的霍知秋，“霍知君”的宝宝。

“那就走吧。”霍七说完展扇朝着宝宝一挥，便把人收进了扇子里，脚步往后一退，便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没有落水的“扑通”声，霍七平稳地站在了海面上，如履平地。

“谁能想到，连接人魔两界的通道会在连鬼都不来的一座荒凉小岛上？”感叹一句后霍七踏水而行，转身进入身后的山洞里，海浪声在山洞里回响，震耳欲聋。

大抵是一路上无聊，路途又相较漫长，身边带着个小姑娘，霍七便打开了话匣子，他问宝宝：“如今你哥哥用了你的身体，你就不担心他对你的身体做点儿什么？”

“他是我哥，才不会呢！”

“他可是个男人，一个男人的灵魂进入了一具女人的身体里，难免不会生出什么龌龊心思来。”

“我哥跟你不一样，虽然我估计他对女人大概是不会有兴趣了，但是我作为他妹妹，我哥在我心里就是神明一样的存在，是绝对不会用我的身体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的。再说了，我死都死了，生前哪管身后事，身死道消便做空，管呢！”

“小姑娘年纪不大，心胸不小。”

“那是！你去魔界干什么呀？你现在用的可是我哥的身体，不准做什么危险的、奇怪的事情知道吗？”

“我去魔界当然是为了我自己了，毕竟你哥这魔族的身份是很麻烦的，有气势现在血脉即将觉醒的时候，要是在人间觉醒被发现了怎么办？危险的事情我当然不会去做，可是奇怪的事情嘛……听说魔界常年黑暗，所以夜生活十分的……这要是到了魔界不去体验一番，岂不是白走这一趟？”

“不准！”

霍七停下了脚步，当然不是因为宝宝的一句话，他低头感受着脚下顺着脚踝漫延的冰凉，嘴角扬起一抹邪肆的笑。

“走这一趟兴许还会有意外收获呢……”

“什么？”

“没什么，小姑娘，哥哥带你去魔族浪一回，可要睁大眼睛看好了。”

“你想干什么？”

“别急，到了你就知道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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