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爻本义》

第29节顺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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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水之上,并不只是妃鱼。

方希直出生在吴国夏津,家中耕读传家,有四十亩薄田,租给家中亲戚邻里耕种。农忙的时候,全家也是都要出动去帮忙。到了十五岁上下,父母安排娶了邻村私塾许先生的女儿。本该就这样平淡地生活下去,中个举人,得个闲差,熬几十年,做个主簿、县丞一流的小官,运气好给家中再攒个四十亩薄田,致仕后含饴弄孙,直到老死。

二十岁时,方希直中了举人,也得了个校书郎的闲差,可还没熬到几十年,出了状况。一场瘟疫,他的妻儿父母全被感染。为了给家人治病,他尽出家财,甚至不惜为此辞官、借债。但是疫情凶猛,终于在夏末的一天之内,他变成了鳏夫、孤儿、失孤之人。

因为治病,家中借了印子钱,催债的逼得紧,最后只能是将家中田产卖尽偿债。为了安葬家人,他只得行乞。凑够了钱,家人得以安葬,他又结庐墓侧,麻衣守孝三年。

等到再回头时,已是百年身。

如今孑然一身的方希直已经不必乞讨,他也渐从痛失至亲中走出,生活却并没有那么慷慨。本以为就算不能复官,靠着能写会算,总能糊口。

不料,他这克尽至亲的‘丧门星’大名在外,居然无一人敢用者。世情,犹可叹也!

“来方兄……”对面的人举盏相邀,方希直嘬了一口,用袖子掩了擦唇须上的酒,引得一旁的女娃娃直撇嘴——女娃娃生的好,嘴角弯弯,怎么撇嘴都不讨人嫌。

“……方兄怎么会上了这幽国的贩奴船了呢?”

“哎!总以为自己身无长物,再不怕惦记。没想到,一把骨头,居然还有人打主意。”

因为得罪了地痞,他又被逼签了卖身契,将自己卖给了幽国每年南下搜罗的贩奴船。这幽国有几个见不得人的家族,因和北方蛮族有些说不清的关系,常常偷偷地将华族贩于北方部落为奴。

“若不是遇上姚公子仗义,此刻我恐怕已经化为枯骨了吧?”说到这里,方希直又离席叉手,姚清之不敢怠慢,只能挣扎地爬起回礼。

他带着苏绡儿从过靖北河顺着横水向东考察,半路见有人被绑在桅杆上‘晒腊肠’,就隔着江水问:“你们那桅杆上展出的样品卖不?”

贩奴船借横水同行西去,船吃水深走得慢,加之不在自己地界,是以也不敢发狠,只讪讪地回答:“少爷说笑,我们这是教训下人呢,不曾见着什么样品?”

姚清之依旧扯着嗓子:“哟!当我不知道你们做什么的?我看你们这样品就很好玩,不如转给我,35贯,不二价!”

他当然是吃定了贩奴船在横水不敢张扬,另外他的出价比市场价略低一些,叫人看着像是乘火打劫,占点小便宜的滑头。

贩奴船不愿因为纨绔的一点小心思节外生枝,放了人就扬帆而去。他们不知道,若是真惹来了人,保不齐抓的是谁呢?如今姚清之的名号已经算是借着镜海会在四处打响了。王安之前传回的消息,光他一个人头,在黑市就已经悬赏十万贯金钞,若是全须全尾抓回去,五十万贯!抓他一个,可尽这船十年之功。就不知以后等他们知道了,会不会悔得将大腿拍青。

这些事,方希直全不知道,那时他已经被挂了两天腊肠,粒米滴水未尽,眼见着就快出气多进气少了。姚清之救下之后,小心翼翼地用真气行功救人;每天喂了粥,输着真气的时候,姚清之就会深切地怀念起三宝,这种粗活最适合他了。

酒过三巡,菜只两味,一碟醋豆子,一个故事。

“公子有所不知,这些贩奴好毒的心肠。为了隐秘,竟然将我们全锁在了舱底,每日不见天日,只如禽兽一般饲以狼藉,欺人太甚!我一时激愤,惹恼了这些人,他们就对我说:‘你要见天日,那就让你见个够。’,继而……”

“原来如此,方兄受苦了。”

“希直有一不情之请!”醋豆子和故事下了酒,他不见醉意,反而大礼参拜。

这一次姚清之没有回礼,只静静地听他下文。

“学生希直,请公子救一救那一船华族父老。”

姚清之静静地看,脸上那戏谑的深情也收敛了去。

“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恻隐之心,请公子救一救我华族父老!”

这大概是他能做的最委婉的表达了吧。姚清之心中可怜他,但依旧没有动弹。

“请……”

“事有不可为,量力而已。”

“子曰: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那是你的子,我的子告诉我:自知者明,自胜者强。”

谈话就这么被粗暴地打断,方希直失望地走了,船舱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姚清之斜靠在案上,手中的酒也停了。他知道,这酒,再喝便是苦的。

“绡儿,你说舍己为人……”

“我只懂杀人。”

苏绡儿急急地打断了他的话头,她从未想过要来直面这样的拷问,现在也不打算。

晚上的时候,姚清之又醉了。他从大梁出走之后,总要遇到各种闻所未闻的残忍。

姚清之做梦了,但不是那个梦。哪怕真是梦,让我回去再看她们一眼可好?我也不知道要向哪一路天神乞怜,就一次……就一次。

迷迷糊糊中,他梦到有人将他背回了榻上,被子拉得太高遮住了口鼻,差一点憋死他。

“学生希直求见。”

第二日,隔着房门听到门外的声音,姚清之笑了。

救下方希直的时候,只觉得那桅杆高处挂着的腊肠很有趣。帮他输真气时,就是想试试真气的效果。昨天方希直对他大礼参拜时,他受够了这个腐儒。

日已上三竿,门外的影子斜斜地映了进来,这是个知道厚脸皮的人。而知道厚脸皮的人,总还是可以救药的。

进来的人看着憔悴,二十三四的年纪,带着深深的眼袋。他举步走到姚清之门前,一揖到底,“昨日希直猖狂,但求成全自己之志,却不顾公子立场,求公子原谅。”

“嘿!说得不错,你一个修儒的叫一个出世修道的人舍己为人,还处处以大义相逼,着实不像话。”

“希直惭愧……”方希直听了姚清之的话,愈发感觉惭愧,他不后悔昨天所作所为,但对救命恩人以怨报德,确实不是他的本意。

“知道惭愧就还有救。”接着,也不顾一旁呆立的方希直,直接坐到书桌旁奋笔疾书了起来。

一盏茶的功夫,信写就了,胡乱收拾了一下就递给了他,道:“下个渡口将这封信交给这里的巡江使衙门就是了,我也只能尽人事,余下的就听天命罢。”

方希直接过信件看,愣了一会儿,忽然大笑,“公子妙计,希直鲁钝不可及也。”

巡江使,掌巡查、登记过境船舶,征收商税,另外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功能是,上船点检,防止夹带兵器、铜钱、女口等。

不就是报官抓赃,也不见多高明的计策。妙处在于,这里是横水,北边阎国和南边吴国因为夹在东边齐国和西边灵宝商会两强之间而结盟,盟约规定两国联合设置巡江使。现在到阎国地界上,向巡江使举报有贩奴船掠了吴国的百姓。巧的是,这船还是阎国世仇幽国的。

这本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民不究、官不察,和和融融的买卖。相信,不出意外的话,这次是要栽了的。

冰释前嫌后,两人对坐小酌。

这一次的饮酒就不那么刻意了,两人盘腿坐了,中间是满脸不悦的苏绡儿,左一杯右一盏地帮忙倒着酒,喝得姚清之心惊胆战,不敢醉也。酒食者所以合欢,可惜人少开不起趴提,另外苏绡儿也不懂酒令,做不了酒监,两人只能就着两岸风物饮酒。

时正值五月仲夏,横水中渐次开始出现小批的妃鱼群,姚清之就让船家做了一条送上来。像他乘坐的这种游船,不大不小,二三百人一船,大多是出游的纨绔。除了有大量娱乐设施外,常有一两张拖网在船舷两侧,为的就是满足这些人猎奇品鲜的要求。

横水很长,时间很快。妃鱼做了出来,一鱼五吃:

鱼腹部的肉,拿了做妃鱼脍。这才横水一半多点的地方,妃鱼仍储存了相当可观的能量,又取了整条鱼脂肪最厚的部分,吃的人取一片切得三分厚的鱼脍,一口下去肉和脂在嘴中崩开,还等不及舌齿的参与,就已经化在腹中了。因为鱼肉是妃白色,取名玫瑰豆腐脂。

留鱼背部净肉,修整后,剞十字花刀,加入盐、葱、姜、料酒,拍上干淀粉,入油炸至六分熟,起锅后静置盏茶时间。锅中先入底油,再和茄、糖、水一并煮沸,勾芡,略采时蔬以作点缀,一道鲜翠鱼花就算是做成了。

剃下鱼肉,顺鱼架将鱼骨切块,加姜酒盐酱腌制,裹以麸皮面粉,入大油小火慢炸,色成金黄之时捞出,沥油;最后撒上椒盐,香炸鱼骨就是这第三道。

剩余鱼皮洗净,切成寸许细丝,入水汆过后,用冰水镇之,沥干。拌之以花椒、芫荽、茱萸,佐香油、白糖、米醋调拌,就是一道红绿分明的凉拌鱼皮。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道菜,鱼鳔汤。这一道菜做起来全没有诀窍,无非是鱼鳔洗净,加水煮汤,汤沸佐以调料就完事。

之所以说他关键,是因为百家各国之所争者,多为妃鱼之鳔。这一鱼五吃,如果没有了这种惊天动地的浪费的话,是不能满足纨绔的胃口的。

两人——哦不,苏绡儿自打上了菜之后,就没再帮忙倒过酒了——三人吃的连连点头的时候,岸边就扰攘了起来,间或夹杂这几句脏极了的骂人话,不禁令人侧目。

姚清之心中嘀咕,这方希直难道真那么邪乎?走到哪里,哪里就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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