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送走了所有人之后，姚清之又回到了房里。

长吁了一口气，他斜斜地靠在床头。一转脸，发现居然和人四目相对。

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也不知是哪个笨蛋，走的时候居然将他和竹幼薇床头的帘子拉开了一半，如今两人就像是隔着床架的宿舍老友。

那边竹幼薇似乎一直看着他进来躺下，这时候想到什么，居然掩嘴笑了，“像不像你大学时候的……宿舍？”

一句话把斜躺着的姚清之惊起，“你都看到了？”

“对不起。”她跟着姚清之的梦和他一起长大、成家、立业，恍然已经是多年的老友，突然醒悟两人不过认识不过月余。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用道歉的。”他忙摆了摆手，“我是有点惊讶，因为那是我的一个梦，就像是庄生梦蝶的……梦。”

“是梦吗？”竹幼薇低头呢喃。

两人都没注意到，竹幼薇的话里那些只有那个世界才有的词。

“……”

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应该是船驶出歧河，入了大洋，明显感觉摇摆更厉害了些。竹幼薇虽有修为在身，但大病初愈，还是有些不适应海上风浪。

“再喝些糖水吧，你几天粒米未进，身子骨还虚。”

“你呢？你没事吧？”

她记得昏迷前看到他在阵中掩护余叔拼杀，身披多创。

“那都是些皮肉伤，我身体底子还行，加之师父有秘藏创伤膏，涂了早就收敛，照师父说法，过一阵子身上连疤痕都不会有的。”

“嗤——”听他说得好玩，最后一点尴尬也消失了，抬手接过对面递来的糖抿了口，果然腹中暖融融，好过了一些。

“……我和他们几个都说那是梦。”

她听他又说起那事，抬头再看时候才注意到那一双迷离的眼。

“我叫姚清之，家住在一个小镇上，由我的母亲一人拉扯长大，读书也算是争气，考了所不坏的大学，进了家不错的公司，娶了个非常疼爱我的太太，生了个我非常疼爱的女儿。一切在那个世界都那么普通，没想到这些就这么没了……”

他的眼有些红，缓了缓又继续说，声音却已经带了些生涩，“……那土方车的灯好亮好亮，亮得我什么都看不见，再睁眼时候，已经来这里了。”

“我用蝴蝶梦来搪塞那些说我‘生而知之’的质疑，但我总觉得那不是梦。在那个世界，有一类经常会有类似的情节，我们将之称为‘穿越’。”

“穿越？”

“嗯，一个奇怪的名字。基于一种那个世界的科学猜想，据说还是有数学依据的，具体我也不是很明白。简单来说，就是如果跑得比光还快的话，就可以扭曲时间、空间，逆转时间是回到过去，扭曲空间是到达另一个世界。可能是某种力量，让我的灵魂扭曲了时空，到了这个世界。”

“……”

“所以，那个世界也是存在的。那样的世界……”

“我相信是的。”

竹幼薇侧身靠在了木墙上，略微偏过头来看着他说，“我也相信……你的女儿叫丢丢？”

“嗯，希望她能将烦恼和坏运气通通丢掉，开开心心地长大。将来也不用长得多么惊天动地，比一般女孩子漂亮一丢丢就可以了。找一份轻松点、稳定点的工作，再找个老实本分的臭小子……”

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嘴里说的都是些为人父母的愿望，听着该是很别扭的。可竹幼薇能理解他，她和他一样，在那个梦里旁观了他‘前世’的一生。——她相信，那种温柔的感觉，如果不是前世，实在不知该用什么来解释。

“你和她……是在大学里认识的？”

“呃……”他对这问题措手不及，就像是在酒桌上被老友调侃自己和太太相识相恋，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嗯。”

“她很漂亮，也是个好母亲。”

“嗯。”

“有三个爱你的女人，真好。”

“是啊。”姚清之学着她的样子，将背靠在了木墙上，桧木墙板很厚实，因为常年被摩挲的缘故，还带着些婴儿肌肤一样润滑的触感，有些凉却让人感觉很舒服。

能有一个人承认那个世界的存在，对现在的他来说很重要，也很温暖。他侧过头，就像是大学第一个晚上，和同侧的哥们儿聊天似的，“你呢？”

“我？”竹幼薇愣了愣，有些黯然地低下头，“我从小和师父生活，很少出北邙，甚至很少离开自在庵，记得的都是些琐碎的小事。”

她声音越来越小，头也渐渐别过去。

他没觉得她的冒犯，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把关于那个棋枰的问题按了下去。

“抱歉把你拖进这场纷争里，差点害了你。”

“不必如此，若不是借了你们的力，我也不能那么快逃离北邙。”

三年丧期已满，本来师父遗书中早说了让她离开北邙，只不过当时自己钻了牛角尖，一定想要找出“凶手”。直到姚清之意外来搅局，让她看清了一介女流在北邙这样的漩涡中心的窘境，倒不如像他这样的“邪士”，羚羊挂角一般从他处打开局面。

念头通达，她也不避忌俗言俗语，自己找上了被小小五城兵马司困在北邙的姚清之一行人。

“那个……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哈，这位是竹……居士。什么？怎么认识的？啊哈，这个嘛……工作上认识的。”

“什么工作？那个……这个……机密！这是机密！”

“都说了是工作机密了，三宝你是不是有病？！……我哪里急了，我一点也没有急！”

她现在还记得他当场尴尬又忐忑的表情，很可爱。

她很高兴自己做了这个冲动的选择，即使是因此遭遇了那样的强敌。

……

从北邙城出来一路向北到了歧河岸边的斩蛟渡。

不像是石马渡那种面宽水缓的良渡，每日里南北往来千帆竞过，人头攒动。斩蛟渡是个急滩，又有几处凶险，以至于有本事渡河的就那么寥寥几条船。若不是竹幼薇事先托了关系找到门路，怎么会有船敢在黄昏后下水？

下水不多久日沉西山，所有人提心吊胆地看着船老大唱着渔歌在漩涡边腾挪闪转。两个时辰后居然有惊无险地渡过了歧河。

对面是依附于庐陵萧氏的南皁市，说起来这几年两萧氏越发的自外于曾国，几人也因此觉得算是逃离了北邙的掌控。仍旧是托了竹幼薇的计划，几人戌时总算摸到了道院，草草布置就歇下了。

夜半三更的时候，竹幼薇忽地惊起，大喊：“有贼！”

她随手布置的预警幻阵被人触动，对方修为高深，但似乎对于阵法一窍不通，不过最多一刻之后，就有可能发现并用蛮力攻破阵法。

三宝感应了一下道：“神行境界，至少五人。等等，似乎还有化驰境界的高手？还不止一个！”

几人里，除了余叔神行九重和三宝神行四重境界，还有竹幼薇神行二重境界，剩余姚清之、苏绡儿和方希直都是见性、甚至明心境界的雏儿了。

时间紧迫，姚清之和三宝将手中老道给的“保命符箓”和几人均分了，好说歹说塞了两张给余叔，这才开始计划。

“如今最大的依仗是竹师姐的阵法，来人似乎没有对付阵法的经验。竹师姐，除了幻阵，还有其他主杀伐的阵法没有？”

“我擅长的是幻阵一类，杀伐类的道行太浅，恐怕对神行、化驰境界高手没有用。”

“明白了，那就请务必再安排一个最厉害的幻阵，我这里还有些灵石。”

竹幼薇逢大事有静气，在这样的压力下居然只用了不到盏茶的功夫就布置了一个更大的幻阵。接下来，就需要她在阵眼处主持。

“方师弟在这里为竹师姐护法，余叔、三宝随我入阵、杀敌！”

他虽恨自己平日里怠惰懒散，以致于这么久了迟迟未突破神行。但现实的压力让他很快就放弃这种无意义的自责，第一时间安排了计划。

余叔、三宝修为高深，正适合配合他刺杀目标。方希直才明心境界，行动起来就是累赘，还不如在这里护着竹幼薇专心施为，真遇到什么了，也可以靠着身上分给的保命符箓扛几下，也好给他们创造回援的时间。

几句话定下来了办法，阵法中的几人似乎也已经发现了问题，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和一般的迷阵不同，竹幼薇布置的幻阵虽有影响、遮蔽五感，分隔空间等基本功能，但说起来更像是一个利用周边地形制造的迷宫，区区十几亩的道院，硬是让她变得曲折回环、变幻不定。

集中兵力，在局部地区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这正是他能够想道的唯一办法。而要形成这种局面，就需要最关键的人——苏绡儿。

……

丙六是个不太爱说话的男人，接了这次任务要杀一些见性、神行境界的娃娃，但这一定也不让化驰七重的他感觉难堪，像他们这样暗地做脏活的，也没什么荣誉可言，命令是什么，做就是了。不问、不想，是他能一直支撑到现在的最大依仗。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等到三更时分，眼看道院中的火都熄了，鼾声四起之后，几人从龟息状态中恢复，悄无声息地翻墙进院，开始了搜检。

不过盏茶时间，他发现不对劲，眼前的八卦亭他确定之前刚走过。

“停！中了幻术了。”他与身边几人传音，几人马上训练有素地围成圈，背靠着背。

又过了好一会儿，院中没有动静。丙六有些明白了，这是要拖住他们。

他开口对另一个化驰道，“神行分两组，你我各自带着搜寻阵眼。”

他们虽不通阵法，但顺着感应灵气浓度的差异，找到阵眼大概的位置还是有可能的，到时候无非合力用蛮力一试，成败、生死在此一举。

丙六领着两人一路向前试探，不知是第几次经过祖师殿时候，他终于感受到了灵气的变化。心中一喜，正要向前迈出的时候，突然感觉眉心一紧，侧过头，一把匕尖顺着他的脸颊划过，带起一道血线。接着是一只葱白的手、鲜红的衣袖，以及一双紫色的眸子。

感应了一下，对方不过是个见性初阶的修士，不知道使了什么隐匿手段，令他都差点不察。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他没有去管耳边的匕首正转折切下，护体罡气迸发，一刀向对面女人当头劈去，想凭着境界的巨大优势将眼前之人斩于当场。

不料一阵巨力传来，震得刀险些飞脱，接着是刺目的金光。——那金光不知什么东西，一下子让他这样的化驰境界也睁不开眼。

耳边风起，一声惨呼传来；几乎同时，一旁有人闷哼一声。

等他再睁眼的时候，两个同伴一死一伤，伤的那个被削去半个手掌，看伤口似乎还喂了毒。还有一个后脑有个掌印，整个凹了进去，死的透透的。

丙六一声怒喝，追着那一袭红衣而去，不想转过一处拐角，阵法变幻间居然跟丢了。

再回到原处时，那个受伤的同伴已经没了动静，眼眶中插着一只弩箭。

这让他反倒一下子冷静下来，牙齿咯吱吱咬了阵，又循着灵气变幻向前搜检。

一旁得了手的四人精神一阵，姚清之的方法果然有用。传音说了几句，又借着阵法去寻另一队的晦气了。

这一次遇到的是一个化驰带着三个神行，这化驰境界高手嗅觉敏锐，加之一手隔山打牛的掌法极为难缠，绡儿一下在他手里吃了亏，被一旁神行七八重境界的贼人打得几乎招架不住。余叔上前与那化驰境界打到一起，仗着拼命和保命符箓，暂时和人打了个平手。

三宝一边护着姚清之，一边与他对上剩余的两个神行境界帮手。

保命符箓的金光失了出其不意的效果，很快几人都将沦为沙袋，直到被打爆。

姚清之引着三宝和两个对手一直到了苏绡儿旁边，正当三人以为他是想要帮绡儿的时候，却故意将后背留给了自己的对手，乘着他措手不及拍出金光的瞬间，一抬袖弩射向了对方，好不容易用苦肉计建功。

三人借着竹幼薇给他们创造的一处变幻，将其中一人困在了印经院，三人联手先杀了一直追着苏绡儿不放的那个贼人，回头又将困在印经院的最后一个神行境界贼人杀死。

可惜三人境界低微，余叔换命的疯魔打法他们也插不上手。

“余叔，成了，快走！”

姚清之只能喊一嗓子，看着他中路大开，拼着硬扛一掌劈出一刀，让那人不得不闪身躲避。余叔顺势借着他的力几个翻滚和他拉开了距离，跳入了一旁的一处幻境中消失不见。

这一次虽然代价惨重，但终于也算是成功达到目的。

几人正窃喜加后怕，突然见阵眼处金光大盛。

三宝和余叔飙射而出，等姚清之和苏绡儿赶到的时候，看到的是两具神行境界的尸体和一脸狼狈的方希直——刚才他被人像陀螺似的劈來刺去。

可惜，人虽然杀了，幻阵也被破了。

原来那两队刺客也是这些人放出来的饵，真正的杀招在这。

氤氲的雾气慢慢散去，只见对面站着咬牙切齿的二人。两人一个箭步，大吼一声：“死！”

几人手段用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余叔和三宝勉强上前迎战。

三宝只三个回合就被那个善使崩劲的贼人一掌拍晕，只留余叔一人在前奋死拼命。

几个呼吸间，余叔被缠住，丙六持着刀呼啸而来。

随着一刀一刀劈下闪起的金光，巨大实力差距面前，没人能成功躲闪一刀。正当绝望之际，夜空中一声爆喝：“尔敢！——”

一团气爆在几里外响起，随着声音一起到的，是一个身影。声音落下，两团血雾爆开，接着才传来声音：“轰——”。

看着须发皆张、凌空虚立的老道，姚清之才真正相信，这世界，是有神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