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清之又回到了他的梦中，作为旁观者，静静地看着这梦，不敢代入一点。他知道，这是梦，一个回不去的梦。

三月的凌晨三点，母亲起床准备出摊的东西，她是个卖鸡蛋饼的。但是他只敢睡在床上，眯缝着眼看这一切，她不让他起那么早：小孩子睡觉长身体最重要，给你买了包子，热了粥，记得吃完。

五月的早晨五点，他一人奔跑在学校的跑道上，这时候他可以背单词，但他没有，因为他遇见了她，他人生的第一缕阳光。

“这么巧？”

“傻瓜，谁会没事来这里？我等你呢。”她笑得时候眯着眼，阳光将她长长的睫毛涂成金色。

……

七月的上午七点，他第一个到了新公司，按着母亲的嘱咐：人就该勤快点，早些到公司，帮着打点水，扫扫地，你是新员工嘛。新公司请了保洁，但不妨碍他再整理一遍，做这些他从不刻意，相信总有人看到他的善意。

九月的午后一点，出差来到了另一个城市，再遇上了她。那天下午，他们一直聊到咖啡馆歇业。

十一月的下午三点，他和她给母亲敬了茶。晚上虽然很累，但两人兴奋地睡不着，聊起了大学时的琐事，小时候各自的趣事，还有对未来的向往，直到天亮。

一月的下午五点，丢丢出生了。他站在产房外隔着玻璃，喜极而泣。他爱她们。

三月的晚上七点，他和女儿回家的路上，等红绿灯时女儿说：

“爸爸，今天学校里教大家写名字。”

“哦，丢丢会吗？”

“当然，妈妈教过了。”

他俯下身，刮了她一下塌塌的小鼻子，“爸爸也教过的呀。”

“哦，忘了，嘿嘿。”女儿笑了。

“那爸爸叫什么名字呀？”

他没听到丢丢的回答，一辆咆哮而来的土方车打断了他。

“我叫……姚清之。”

在一旁看了太久的他徒劳地伸手，再睁开眼时，看到的是舱顶的横木。那是上好的桧木，因为年深日久，居然泛着如玉般的光泽。

他直挺挺地躺着，任眼泪流入鬓中，又顺着鬓发流入耳朵。他甚至都不愿意动一下手指，他所有的力气，仿佛都留给了梦中那一推。——他只来得及推开丢丢，也不知她有没有受伤？深夜的路旁也没看到其他人，谁来安慰她的心碎？看到爸爸那个样子，不知道会不会给她留下阴影？

“她醒了？她醒了！太好了！”

房中响起苏绡儿的声音，这孩子跟着三宝太久了，有些咋咋呼呼，没有原先一言不发的时候可爱了。

“吱呀！”房门被很快地推开，冲进来另一个惊讶地声音：“师父真是绝了，没想到真将她给救醒了。”

是了，这里应该是歧河，我也有见性九重的修为。如果那一夜我有这修为，就可以轻松地抱起丢丢避开。姚清之痴痴地想。

“师兄！快起来呀，竹……竹居士醒了。”眼前印着一张脸，也到了年纪了，脸上的痘愈发多了起来。

“哎呀，三宝师弟，师兄这也是刚醒，你让他先歇歇吧。”这是一张蓄了须的脸，横着看不真切，反正看着干巴，不耐看。

“水”姚清之发出了一声经典而又嘶哑的惨呼。

“什么谁？师兄莫不是魔怔了，是竹幼薇竹居士呀，我等的救命恩人。”

“正是正是，先让师兄休息一下吧，我们去问问内厢怎么样了？”

“有理有理。”

两张脸又都撤了去，又剩下他一人仰面躺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或者有没有。他突然有些心灰意懒，他愿意放弃一切回到那个梦里，现在梦醒了，一切的意义都淡了。什么世家大阀、王姓贵胄、大罗金仙，无非是些蝇营狗苟之辈。

“师父，师兄也醒了。”外面传来三宝的马屁，“师父您老人家的入梦之法果然神奇，居然想到拿师兄的梦去刺激竹居士，神乎其技也！”

内厢没了声音，姚清之可以想象老道自矜地抚须点头，那一把长冉必然也是丝光水滑的。

横木下很快又多了一张脸，仍带着些婴儿肥，“师兄可是醒透了？”

师兄的威严还是要的，无奈起身收拾，问道：“是竹师妹醒了？”

“师兄又在喊丢丢了。”

姚清之擦脸的手一顿，继而又边擦边含糊地嗯了一声。

“当时竹居士病急，师父又说什么她非激荡之灵不可唤醒，是我向师父提议用你的梦的。”苏绡儿战在一旁递了杯水，罕见地有些羞怯，“我想，师兄的梦绝非一言激荡可概之的。”

“知道了，我也去看看她吧。”

掀起暖帘，姚清之才发现，所谓的内厢，其实也就一帘之隔；他与竹幼薇根本就是头对头地睡着。屋里有一种奇怪的香味，他这时才恍然，原来外间也有，只是没有这么浓烈。榻上是竹幼薇，此时斜斜地靠着晴窗，两条渗入鬓发的泪痕隐约泛着光。

四目相对，他知道她也看到了，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气氛有些尴尬。

“咳咳……那个为师有事要说。”老道咳了两声打破尴尬，“既然各位都在，我就将本门的师承大致和大家讲一讲，有些事情也好叫你们做个决断。”

“道长……”

“放心，我与梁歧也颇有渊源，你听听无妨的。”

竹幼薇听老道说要讲门派密辛，刚要出言回避，没想到叫他点出了师父的名字，只能点头称是。

难得的，老道郑重其事地闭目顿了一顿，这才说了起来：

辰安百国，极东南为七雄之一越国。出海向西南七千里是鼋背岛，再往西南行一万两千里，有三岛及周边大小数千群岛，正是本门三仙岛所在。

三仙岛以潜修、破障为要务，甚少干涉世事，又孤悬海外数百年，因此世人所知甚少。

“为师心念所至，历七年，遍走西南十四国，偶然在大梁遇上了清之几位。没想到此次居然与大家结下这么大一桩因果。上一次镜海西歧之别，皆因事发突然，不得不离开。没想到，再见面时，几乎阴阳两隔……”

李淳风对这一次的意外颇为自责，倒叫姚清之几人感动了一把，老道果然是个内冷心热之人。

“你们几个明明在尘俗打滚，偏讲究清冷的气派，好高且骛远，志大而才尚且疏松。就如这次，居然叫几个神行、化驰境界的小儿逼到如此狼狈。”姚清之立马收回了之前的感动，心中莫名于老道的突然发飙，但明白此时千万不能上前‘堵枪眼’，低头受教、不吭一声。

“那个……师父可还记得，我们几个修行的，都是师兄在九岭岗烂柯洞梦到的功法。”果然，三宝听得不得要领，‘好意’出言提醒。

“怎么？三爻本义还不够糟蹋的么？尤其是你，你说你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味狂飙猛进，丝毫不考虑灾劫之害，这能让你顺利练到神行境界，没被人劫给弄死，已经是邀天之幸。莫非，你打算一直靠你那运气修行？不，你这根本就不配叫修行。那几个神行、化驰都是些散修末流，用的也是下流手段。怎么就让你胆怯成那样？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没想到这次老道换了套路，直接就舍了仙风道骨的形象，撒起泼来。看来是真没把竹幼薇当外人。

“……欸，也是为师太轻浮，想着你们几个聪敏又懂事得早，几番较量总能明白自己得斤两。看来终究还是少了打熬，照你们这么胡来，若是没有一身修为傍身，在世情练达之前，就可能妄送了性命。”说完也不给三宝反驳的机会，一甩袖道，“所以，我决定……带你们回三仙岛去潜修。”

这才是老道的真实想法，有时候，在‘因此’、‘所以’之前的大段告白都可以忽略的。至少，姚清之认为，即使他们修行了‘三爻本义’这么‘厉害’的功法，也无法实现跨境界、一对多的战斗。

“是，听师父的。”

想了想，他也挺腻歪自己的，从出了大梁，他先后得罪了镜海会及周边五强国，又帮青丘国主背了锅，没出城又拒绝了舒国王子的邀请，然后转头又去曾国搅风搅雨，彻底成了过街老鼠。有这一次远离旋涡的机会，至少给彼此一个冷静的机会。

其他几人都以姚清之这师兄马首是瞻，尤其是三宝，从小到大的无数经验告诉自己，跟着这鬼灵精，少吃亏。

“还有你。”李淳风转头看向大病初愈的竹幼薇，语气也转而柔和了起来，“梁歧她……辗转也算是我的师妹，不如也和我回岛上去罢。有些事情，也许该让你知道，到了岛上我再跟你解释可好？”

“是。”竹幼薇无可无不可，乖巧地点头应了。

话已至此，众人嘱咐了几句竹幼薇好好休息，都各自散了去准备。

老道慢了一步，在门口低低地安慰了一句，“蝉衣的事情我知道了，人各有志，你也莫要再强求。”

“嗯。”

他拍了拍他的肩，“你有许多想法，我和世人可能少有懂你，但我支持你。毕竟……再坏还能有多坏呢？”

“谢师父！”姚清之见过梦中的世界，深信那种力量，只需要他尝试着找到方法而已。

老道看着他，又是一笑，年轻人总有些不可名状的信心，正是他所艳羡的，“真希望看看你的梦。”

“你恨她么？”从船舱中走出来的时候，没想到三宝在一旁等着他，突兀地问了一句。

“傻气！不是她做的，恨她做什么？指不定她一人哭成什么样子了呢？”

“是啊！”三宝感慨一句，挠了挠头话说了一半，“我也恨不起她来，在一起那么久了，就像……”

就像家人，他害羞，没说出来。

“快看！”

前面的苏绡儿突然指向东方。

清澈的歧河水渐渐地浑浊、汹涌起来，两边隐约的陆地再看不见一点，湛蓝的海，就这么没遮拦地迎了上来。

风，吹了过来，带着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