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天的浊浪之中，有一舟沉浮。那是一艘本该活动在近海的渡船，这时居然在这螟蛉岛海域巨浪中挣扎，实在不敢想象操舟之人该是如何的疯狂。

船一时像是被滔天的巨浪吞没，但每当人们已经绝望的时候，它又会倔强地挺立在另一个浪尖，继而又被下一个巨浪吞噬。时间长了，总让人困惑，是什么样的执念让这一艘早该缴械的小船在这绝望的浪潮中挣扎。

六百多里之外，一段尖崖嶙峋的海岸，意外的有一处豁口，将将可容一艘战舰通过。再往里去，又豁然开朗，一个几乎是正圆形的隐秘港口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

正前方几百丈高的悬崖为这一个妙处提供了最好的掩蔽，一个百丈高的溶洞口正对着港口，不时可以看见里面成群地飞出巨大的蝙蝠。再看两边则是排列整齐的一艘艘战舰，一面面白帆将这里衬得热闹极了。

若是再细看的话，就会发现美中不足的是，这里的一艘艘战舰，不光吨位不同，形制也是各异。有越国的三桅船、掸国的官靴船，萧国的乌眉船，甚至还有西南内河通行的小黄船改造的。这里，就像是船只的‘万国’展览。

“班扎，不是哥哥不帮你。”

一个宽厚的汉子走在码头上，身后跟着一个俊美的中年。用俊美来形容一个男人是不合适的，更何况是个中年男子，但是事实胜于雄辩，这个男子长眉深目，有一种华族女子都少有争艳的美。

“班扎也就是帮族人问一问，老大千万不要为难。”他的声音柔缓，叫人感觉不到压迫。

前面那宽厚的男子停下了脚部，宽厚说的不只是他的性格，他有着城墙似的肩背。

“班扎！”语气带着急切，“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土蜂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么？这一次，咱们捅到了马蜂窝了。”

一个叫土蜂的人，说起马蜂窝，给人感觉怪怪的。

土蜂，是一个海寇头子。这几年来，因为有些手段，连拉带打的，在螟蛉海域这里成了气候。

“老大说的是，既如此，班扎不提便是。”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米拉族要的人，早已经拜入了三仙岛。”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如今，我们不正在和三仙岛为敌么？”

“嗤！”土蜂自嘲地笑了，“为敌？他们哪里正眼看过我们？我们只是一块试剑石罢了。”

“如此岂不更好，乘他们轻视我们之际，将她捉……”

“然后呢？”土蜂凑近班扎，低下身子，用他通红的眼睛盯着眼前的人，“我这里十三万九千八百多口就要因此死个干净？！”

班扎闭口不言了，他清楚，那就是没了谈的可能。

“班扎，在我们和你的族人之间，也该是时候做个选择了。”

这话说得那个叫班扎的男子一愣，土蜂没有停，继续向前走了去。

“老大！你回头看看这里！”那男子指着樯帆林立的港口，颇具煽动性地一挥手。

“哼！”那土蜂嗤笑了一声，转过身来，指着西面最高的一艘纵帆船，“三仙岛的掌教，一剑就能将它劈开。”

那艘纵帆船，是他土蜂的座船。

“那是他们掌教，以他的身份又如何会来我们这……”

“可他的师弟会！”土蜂失了耐性，突然爆了一嗓子，打断了谈话。

海浪拍在石驳岸上，发出的“濯濯”声，南国特有的红嘴鸥的叫声，还有溶洞中扑棱棱飞出的巨大的蝙蝠，发出难听的吱吱声，突然变得异常难堪地清晰起来。

“以你我的境界，都该清楚的。”土蜂的声音又转柔和，他上前一步，迟疑着举起手，最终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重重地按在班扎的肩上，“我一直……很想听你叫一声‘大哥’的。”

不等班扎反应过来，他又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了去。

“关一龙，土蜂海寇头目，绰号‘土蜂’，越国鬼王岛人，年近五十，化驰修为。五年前开始在螟蛉岛附近海域活动，如今至少有大小战舰数百，可动员贼众不下五万。每有战，必先士卒，有勇武。自领贼众皆黄衣黄旗。”

竹幼薇取出一张长而窄信笺，照着读了，又放下，取来另一张类似的信笺，展开念道：“石秀，人称龙嫂，乃关一龙妻。石秀原为萧国行首，有韬略。关一龙颇为信用，常有一支人马供其驱策，号红旗军。”

两张信笺被铺平，竹幼薇又显摆似的从袖中取出第三张来，“关侯，丽骓国富商嫡子，幼年时父母遭人算计被杀，关一龙收为义子，手下有黑旗军。班扎，赤麟海族，首批跟随关一龙的老海寇，工心计，有野心，领有蓝旗军，有消息说他一直与米拉族保持着联系。二者皆为关一龙手下‘大将’，加之石秀在内，在关一龙以下呈鼎足之势。”

竹幼薇念完了所有的三张短笺，笑盈盈地迎向大家惊愕的目光，一路转到姚清之，停了下来，她这是在为他的“风闻处”表功。

“不错。”姚清之笑了，他知道她的意思。两年前偶尔的一次吃茶闲聊，到如今几乎同步的信息收集速度，几乎全是她一手操办，没想到今日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师妹好手段！！”自从那一日李淳风说破了竹幼薇的师从之后，方希直一直循礼这么叫着，他总以为其他几个叫她师姐是因为年龄，算算年纪他该称呼她师妹——不开窍的大笨蛋。

“可是……”三宝看了一眼青莲，坐直了身子说道，“如今我们虽有了一些海寇重要人物的消息，但若是不知他们的伏兵藏在何处，仍然不知从何下手啊。”

“几日前，我的人已经打探到，这座螟蛉城少有真寇，大多是些靠着海寇过活的贫民。而真正的海寇基地，在一处他们名之为‘土蜂澳’的地方。我已经命他们全力打探，算算时间，应该快有消息了。”

正说话间，船外有一阵‘欧欧’地叫声，在船首闭目打坐的冷面李师叔，半睁着睇了一眼，又不再理睬了。

“黑喙银鸥！原来如此！”三宝仗着修为高，第一个看清来鸟，兴奋地大叫。

只是不等他显摆，那一个黑影就如箭一样射进舷窗停在了竹幼薇的手套上。大家这下都看清了，来的是一只银翼黑喙的海鸥。

黑喙银鸥很有意思，它不仅有游隼的速度，还有鸽子的寻路能力，而它又是以海鱼为食的肉食鸟类，这成了在茫茫大海上最合适的信使。更妙的是，它除了喙和其他种类海鸥不同以外，没有飞起来的时候，几乎和一般的银鸥无异，很少引人注目。

“原来你每年的分红都拿来买了这个？”三宝看着竹幼薇熟练地戴上皮手套，接住如箭矢一般射进来的海鸥，又从腰上的皮袋子里去了一些鱼肉喂它，感慨地用手肘抵了抵姚清之。

黑喙银鸥因为只生活在南海一些没有人烟的荒岛绝崖之上而十分稀少，另外因为他们速度极快，非化驰以上境界不可追；物以稀为贵，在许多拍卖场，黑喙银鸥都是当作珍宠来售卖的。这也是它们少有被批量驯养成信使的一个重要原因。

姚清之耸了耸肩——他其实只负责给钱，其他一概不管。

“找到了！”

竹幼薇从信筒中取出一张绢来，慢慢地展开，一下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去。

“没想到居然是几个孩子的功劳。”

竹幼薇看了一眼绢的内容，先是眉梢一挑，镇定下来后嘴角微微翘了翘，显出难得的调皮来。

“来之前，准备得仓促，在螟蛉岛少有布置。这次，居然是几个孩子，在岛的背面发现了一处特别大的港口，有许多很大的船……”

“北面？我们这里已经是在北面了呀！再往北，只有一些不能停靠的悬崖峭壁罢了。”

“妙就妙在这里！”幼薇双手拢在一起，“我的人偷偷去看过了，那里就像是一个大口袋，袋口仅能通航一艘战舰，而两边又有峭壁阻挡，若不是靠得极近，很难发现。而那一片海域，又多是暗礁，不熟悉水文，绝难安然通过。他们叫那里——土蜂澳。”

“你们猜……”今天的竹幼薇就像是个孩子，只见她拈起绢帕，晃了晃问道，“那些孩子是怎么发现的土蜂澳？”

绢帕被翻了过来，摊在了案上，那是一副简陋的地图，看得人却各个倒抽了一口冷气。

“好毒辣的算计！”

……

半个时辰后，土蜂澳，溶洞中。

一个白面后生快速攀着洞中开凿出来的石阶，只恨不能缩地成寸，额头鼻尖都已经沁出豆大的汗珠来。靴飞袂卷间，就到了一间石室前。

“入禀！”

两个守门卫士看了来人面上带霜，面面相觑了一眼，连滚带爬地进去了。

很快，门“吱”得一声开了，那后生不等开敞了，闪身挤了进去，又“砰”地一声关了。

石室内，坐着个半老徐娘，从精致的眉目间可以想见当年风韵。

那后生等不得欣赏，把肋下夹着的两个什么东西一掷，对着这妇人就抛出一颗惊雷：“义母，义父他——被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