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网悄悄地张开，它要扑捕的，是最骄傲的鹰。

北邙城中的江湖渐渐四散起‘邪士’姚清之的传言来，说这个曾经搅得镜海天翻地覆，被五姓通缉的瘟神来了。

五城兵马司得了招呼，据说对于进出城外的人盘查得更紧了，搞得许多入城引车卖浆之徒在各处城门大排长龙，怨声载道。

城中各处冉氏布置的暗桩也得了命令，随时注意各乡闾之间，查有外来之人，即报三老，各有章程。

……

林林总总的手段，缜密有序，尽显大家的底蕴和气派。

“没想到你还真有度牒。”

“……看着不像么？”

“是啊，修行之人难有你这样的，不敢相信。”

“……”

“南城听人说戒严了，据说有北边来的奸细。”

“嗯。”

“其实，不仅是南城，五城兵马司的人已经倾巢而出了，这帮走狗，出了名的鼻子尖。”

“嗯。”

“昨夜，三老来说过了，有生人不举者重罚。”

“嗯。”

竹幼薇与他一对一答，正问得牙根痒痒，冷不防一旁的三宝听不下去了：

“师兄你别老‘嗯嗯嗯’的呀，眼看这就要被人一锅烩了。”

竹幼薇斜看了一眼三宝，对于这个孔武粗蛮的小子多了些许好感。

“嗯……啊。”

说实话，姚清之目前仍有些心虚。他两辈子只做了这么一件荒唐事，不想居然被人找上门了，一时难以应对；平日里的智计，在这时候全没影了。

今早从冉后宅出来，刚上了大街，就被她给救了。这一日的辗转，才到了这南城偏僻的酱坊。他们本来也不是不能借助奇货居之力出城，只是让姚清之耿耿于怀的是，那一日，他只和蝉衣一人说了。他所能想到的泄密的机会，只有她所托非人。而且，她在奇货居也是有股份的。

这时候都已经寄人篱下了，哪里还有什么好选择的，只能唯唯称是罢了。整理了一下表情，姚清之道，“那个……竹道友是个有主意的，此次救命大恩不敢言谢；清之厚颜，请道友好人做到底，我师兄弟众人生死，全仗道友了。”

说完，姚清之光棍地打了一个稽首，巴巴地看着她。

道友就道友吧，竹幼薇也不为己甚，应道：“几位都是修道之人，我这里有几句家传的敛息口诀，行之可与常人无异。至少五城兵马司那帮酒囊饭袋们察觉不了。”

这就是她信心十足的办法了。

“原来如此。有了这功法，我等只要化整为零，几人分批从不同城门口出去便是。”方孝直这段时间内为师（兄）命所累，知趣地不再提儒道之辨，也开始正视起‘权变’之道来，此时抚须，颇有所得的样子。

“哪有那么容易。”竹幼薇嗤笑，看着姚清之说：“既然城内戒严，各城门把手者必是一方土著，面生面熟一望便知。到时候，即使没有修为，少不得一番麻烦，甚至就此暴露也未可知。”

“请居士指点迷津。”方孝直看不明白他二人莫名其妙的较劲，只觉得这居士说话吞吐，似乎是施恩求报之人，无奈只能低声告求。毕竟，这事三宝不明白，也不能让师兄受了委屈。

“我家中小有产业，有一些信得过的家人。到时候就让他们带着你们同时从各城门出去，或走亲，或访友之名，自然就无碍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竹幼薇的双眼始终盯着姚清之，一瞬不瞬。

到这时候，再不能作死鱼了，姚清之只能硬着头皮，说道：“那我等岂不是连累了道友及家人？此事万万不可。”

竹幼薇总算听到自己想要的，眯起眼说，“早闻姚兄高义，为友人不惜得罪镜海五姓，如今姚兄有事，我愿效姚兄之义。”

“不妥不妥！”既然都演到这份上了，该有的感情一定要有，“竹师妹为我等破家，我等又岂能不顾，不如就和我们一起逃出北邙吧？虽颠沛不知吉凶，总好过席蒿待罪。”

听到变成了“师妹“，竹幼薇的眼眯了起来，“也罢，那就由我明日引姚兄出城吧。”

“竹师妹高义。”

两人一头演得火热，方孝直听了大受感动，还为刚才自己的小人之心暗自自责；三宝和余叔隐约觉得那里不对——怎么就几句话的功夫，从道友变师妹了？只有在苏绡儿眼中，才叫一个恋奸情热。连带着，苏绡儿再看竹幼薇之时，带着一份审视，她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奇女子能让眼高于顶的姚清之屈服。关键，他俩是哪里认识的？

北邙城吵吵闹闹地过了三日，那个传闻之中的北地奸细也不见抓着，很快过了几天，一连串接踵而来的大事，让人全然忘了这一回的小事：

这个月的十六，神武左卫赫连炬将军包了城东最大的泰和楼，贺他家老太君八十寿辰。据说请了三个岑丘画船最有名的戏班子，没日夜的唱《狸猫太子》，她老太君就喜欢这一折戏。

二十七日，仙临冉氏以曾国王女虞蝉衣之名，发出檄文，大斥今曾国伪王乃北地芮氏之贱种，并称得冉王后之命，寻得先曾王遗脉名为蝉衣，如今师出有名，召天下忠义之师，共讨伪逆于北邙，只除首恶，其余不论。

二十八日，于一月前从北邙出发，北上高榉的大将军霍琦，亲率亲兵骗开镇北关，第一时间宣布响应。

九月二十九，石马渡萧氏，以局势纷扰，不可辨，锁国以全分封守土之责，摆明车马地宣布中立。但是，因为几代曾王在北方经营的堡垒群大多云集石马渡北，唯一的陆路要塞镇北关又落入霍琦乱军之手，他这一锁国，北方高榉芮氏彻底和北邙城隔绝了联系。

十月十五下元节，仙临冉氏突然出现在岑、丘二水交汇的孟津，孟津单氏全族震动。

十月十六，濠州姜氏尽出族兵九万，西进勤王。

十月廿三，孟津单氏反正，出战兵十六万，合冉氏之兵共三十六万，号称六十万大军，一路北上，穿州过郡，势如破竹。

十月廿五，铜鼓山姜氏族长姜范亲领战兵二十万，北上勤王。

十二月初四，到达北邙城的冉、单联军仅十五万余众。

十二月初八，匆忙集结赶赴镇北关的芮氏战兵二十一万，在镇北关外四十里遭遇伏兵。霍琦领冉、单联军十一万，及亲军五万，大败芮氏，歼敌七万，斩首近万余，缴获弓弩甲马无数。

十二月十一夜，值夜神武左军大将赫连炬、丞相姜旭反正，杀伪王，迎王女入北邙。

次日，濠州姜氏宣布反正，并驻军居延城，以备南来铜鼓山姜氏，后者逡巡不前。

十二月十六，铜鼓山姜氏出使者至北邙，函姜范之首，告罪。

十二月廿三，北邙政令复出：伪王业已伏诛，王女不日登基，将大赦天下；旧朝各地封臣、官员一律原职留用，望各司其职，安抚治下，勿要懈怠。

一场轰轰烈烈的改朝换代，居然在三个月内就完成了，世人瞠目击节之时，却不知道布下这等大棋的人，却正在北地流亡，朝不保夕。

从北邙逃出来之后，姚清之几人花了三天时间，在统乐城北相聚，一路向北逃窜。之所以用逃窜，正是因为几人在汇聚来的路上，或多或少地都遇到了截杀，所幸除了狼狈不堪之外，还不曾有人受伤。

斩蛟渡，据说在数百年前，此处有黑蛟盘踞，舟船不敢渡，有仙从天降，身背六尺重剑，一剑斩之而去。当时封君引兵来，收起筋骨皮肉，得甲四十万余。

这一日，一个十多人的商队，出现在这斩蛟渡。空荡荡的渡口，让这一群人变得尤其显眼。渡口这里从半月前就来了一屯兵，百余人的模样，由一个百长领着在此屯驻。这些兵力的作用，无非仅有示警、治安。

这一队商队由一个神情阴鹜的中年人带着，过关盘查时，身后壮硕的年轻人熟稔地掏出铜钱碎银孝敬。有一小校在车队中看到了什么，匆匆跑去叫来百长；那年轻人脸色变了一变，又陪着笑从怀里掏出一张金钞。

那百长似笑非笑地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招呼了一声，这一支商队就上了渡船。

又等了半个时辰，再不见人来，那渡船才摇摇摆摆地向北去了。

到了另一头，因为车中的东西，又是那年轻人出面，一番打点才顺利过了关。

“呼”

三宝出了关便长吁一口气，扭头看了一眼作脚夫打扮的竹幼薇，心中对这硬是要跟来的女子有些佩服。

正是听了她的意见，车队中除了正常的山货之外，还私藏了一些牛角。

要知道，无论是镜海会还是曾国，牛角都是违禁品，因为它是制作弓弩的原料之一，同时还因为两国重农，百姓不可杀牛。

但是，就是这些牛角，仿佛是自带的说明书一样，一路走来，凡是查到了这东西的巡检，马上就明白为何这一支商队会在兵荒马乱之际出外经营，然后投来一个‘我懂的’眼神，会意地收下三宝的贿赂。

出了关，便是镜海会下辖的南皁市，一路走来，着实辛苦，尤其是修为粗浅的绡儿、方希直几人，体力实在有些不济，只能寻了一处道观借宿。这一群人风尘仆仆，知客又是个没眼力的，竟让这一群人住在了西跨院的通铺。出门在外，也只能忍了。

当夜三更，三宝被哭喊厮杀声惊醒，睁眼时只见血流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