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笔投资，三十万贯金钞很快被送到了螟蛉岛。

领头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子，身材壮硕但看修为不过是明心六七层的样子。他晒得很黑，一口浓重的西南地方口音的辰安官话又快又短促，若不是仔细听，绝难听清他说的话。

“姚仲林，你好！”他习惯性地伸出一只手，继而又似乎察觉到不合适，另一手搭上来拱了拱手行礼道。

“奴家石秀见过上差，我等已在城中备下酒水，不如……”石秀笑着迎了上去，话说一半就看见对面这人笑了。该是常年在外风吹日晒的，黝黑发亮的脸庞，一咧嘴露出口炫目的白牙来：“我是作为东家的代表过来的，差使在身，还望各位见谅。”

说着他抬头撇了一眼日头，“辰时三刻左右，离午餐还早，不如我们抽时间一起在岛上走走？也好让我一路请教？”

石秀没想到这二十出头的小子居然两句话就拿捏住了话头，稍愣了愣神忙应道，“那就由奴家带上差四处看看。”

“那敢情好！”叫作姚仲林的人笑得更开心，对着一众欢迎的人又拱了拱手，“还要劳烦各位给我这些朋友们安顿一下住处。”

这时候，他一侧身，众人才注意到身后的一群人，有高有瘦，有胖有矮，唯独和他一样的年轻，眸子里闪着光。

“他们都是我的同窗，许多十三岁起就在铺子里实习了。”姚仲林看出石秀身后几人眼中闪过的不屑，笑着加了一句。但他并不十分担心，他们的所学已经在西南多地被反复证明了，并不会在这东南荒岛上露怯。

石秀笑盈盈地与前排众人点头，拉着关侯低语了几句后，向前为姚仲林引起路来。后者高兴地跟上，慢她半个身位随行，倒是像后辈听从前辈提点一般。让关侯几人见了，点点头算是原谅了刚才这小子的冒犯。

螟蛉基本就是个两头稍大，中间稍许束腰的的粽子形状。从土蜂澳去螟蛉城，大抵还是经过溶洞走地下方便，但那人偏要找一处“制高点”。想了想就带他沿着新凿没多久的栈道上了东危峰。——东西危峰高百来丈，就是将土蜂澳掩护在此的门户，东面比之西面略低，但有个较大的平台，视野稍好些。

山路陡峭，石秀仗着神行修为走得还算轻松，一转头发现，旁边那小子区区明心境界居然也是从容，就像是那些山里孩子，每日里上下惯了的，百丈路走下来脸不红气不喘。

“嚯！——真是个好地方！”转过一处弯时，眼前豁然开朗，东西北三面皆是祖母绿一样的海水环抱，海风将他垂在两鬓的碎发吹舞，夏日的阳光碎在点点浪尖，又映在他黑亮的脸上和眼里。

他张了张臂膀，显得豪气干云。转过来时候，又带着三分腼腆地低头：“让夫人见笑了。”

石秀只是笑着摇摇头表示不介意，一手指向南边道，“螟蛉岛长四十五里，宽十五里，周一百二三十里。目前领有七万四千五百人，老弱居多。另有三万九千罪囚，按服刑年限分为轻中重三档。一到三年为轻犯，集中看管，三到七年为中犯，分区看管，七年以上为重犯，分组、甚至单独看管。”

岛上经过前一个多月的“清洗”，如今总算是平静下来。可惜人口也从十三万九千多一下掉到了七万多人。——将近两成的人因为沾了人命官司被处死，但都统一成了绞刑，那些斩、碟、弃市、炮烙之类恐怖的肉刑都被姚清之制止了。还有三成左右的人被判一到十五年不等的劳役，就地安置在了螟蛉岛。

“唔……岛上目前有见性几人？神行几人？那罪囚中是否有修为较高的。”

“目前见性二十六，神行只三人。罪囚中有修为的都已经送去三仙岛了。”石秀一边回答，一边见他从背囊中拿出一个小簿子，舔了舔笔尖就开始记录。

又问了好些问题，她回答，他都老实地一一记录，有些模糊不清的地方，还要不厌其烦地反复确认。——就像是那些初入学堂的子弟，看什么都能问几句。

好一番“拷问”之后，又见他手搭凉棚，向东南一指道，“那里就是犀角湾码头了吧？”

“正是。”

“我们从海边绕过去瞧瞧？”

“请。”

走了二十里，总算看那他脖颈上慢慢开始渗出汗珠来。——毕竟出入修真还是肉体凡胎。

“前面不远处有个凉茶摊子，上差若是不嫌弃，我们不如稍歇一会儿？”

“好呀！这里的太阳可真毒，才一会儿我就出汗了。”

所谓的摊子，不过是倚着山势竖了两根木头，上面铺了条不知年岁的芦席用以遮荫。老头推了辆独轮车，装着茶桶和炉子家伙什每日往来赚些零碎补贴。摊子又小又破，倒是凉茶喝着相当不错。

“老丈，您这凉茶真好！一碗下去解乏醒神，回味也甜甜的咧！”姚仲林大声地和有些耳背的摊主老头聊着，一点也没有修真者的矜持。说起来看他一身短打，除了布料扎实，和北方码头的一些力工确实差不太多。

“哦！——是吧？我这茶可有门道咧。小老儿祖上一直在这粽子岛居住的，说起来传到我这里也是第十一代了吧。”

“哦？是吗！还是家传？妙！妙！老丈尊姓大名呀？”

“老吕！”老头儿听他说了两遍才听清，“大家伙都这么叫我。”

石秀听着老吕吹牛皮脸上却半点没有破绽，甚至陪着说笑了几句。从茶摊走出来远了才笑着说道：“叫上差见笑了，老吕他和家人元国逃出来的时候走散了，五六年前才独自辗转到了这螟蛉岛。平日里都这么和大家说笑，时间长了大家也都习惯了。”

“哦？哈哈！这老吕也是个妙人。不过凉茶味道是真不错！唔……还别说，这可是个好主意！以后螟蛉岛这老吕的凉茶配方我们可以买下来，到时候就照着这个编。”他一边笑着拿出那一本小簿子记下这主意，一边跟着石秀登上了老吕茶摊倚着的山墩子。

登高望远，站在这四五十丈高的山上向下看，西北六七里外应该是螟蛉城伏卧，一条土路歪歪扭扭地蜿蜒到脚下，一个转折就变成了松散的沙子和碎石的滩涂。再向东南，正是犀角港的栈桥和草市。老吕的独轮车大约是再往前就不好走，这里又靠着山荫，就在这里做生意了。

像他这样的，也有三五户，卖些炊饼茶汤、杂鲜面糊之类的裹食，估计做的也都是往来码头和螟蛉城的脚夫、力工的生意。

“这么好的港口，这一块石墩子倒是碍事了。”说着，他脚下用力踩了踩，仿佛这样就能让这大石头羞愧地遁入土中去似的。

石秀领着姚仲林又走了大半天，直到天色完全暗了才托着一身疲惫回了城里。她低估了这年轻人的执著，一路上只见他以步作尺，居然真的一路将这螟蛉岛用脚量了一遍。

她也低估了这小子的热情，一路上不管是遇到了什么人，他都要招呼几句，凭着黝黑的皮肤和那一口白牙，很是招惹了些人。他的背囊里还藏着好些零碎，就像是走四方的货郎担，一团彩色的麻线，一方扎实的领子，一把稀奇的炒货，一块半甜的麦芽糖，千奇百怪的东西，一会儿就和那些老爷子、小媳妇儿，甚至是屁大的孩子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说了些话，还要搭上些海鲜鱼干给他。

只是走没多远，他又舔舔笔尖，在他的小簿子上添上一笔。

等回到城里的时候，他的小簿子上就有了密匝匝好几页的话，以及一幅画着许多线圈的地图。——应该是地图，那外形就是这螟蛉岛，只是这线圈却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进了内城时候已经是子夜，一直等在门外的班扎看到她进来才舒了口气，“回来就好！”

两人眼神交流了一下，进了后院石秀才真正放松下来，“你这里如何？”

“奇怪！这些人都很怪！进了城不过一刻就算安顿。接着那领头的姑娘就来找我……””班扎似乎早已等她这问题很久了，一下子就把白天遇到的桩桩件件怪事说来。

“那姑娘带着两三个胖丫头进了城里，我让吴老三领着，回来我问他，那傻缺居然说不清楚。直说人家姑娘就各街各弄地窜，见人就扯闲篇，他一个大男人不好杵着，就在一旁嚼烟叶子。”

“还有几个小子，直奔后山采石场，我让王大吊跟着了，那小子倒是猴精，可惜那些人从头到尾没说话，只在那里操弄几个铁疙瘩，然后在小簿子上写写画画。大吊也是少有的文化人，却说看到的都是些鬼画符，估摸着该是希瓦神国那帮秃子的字。”

“我领着的……”说到这里他的脸更臭了，“我领了一帮子小子们应该是账房。每人抱着个算盘，进门就要账册。母亲之前说和那姓姚的约定好了，我也不敢违背，只能让他们去了账房。这不……劈里啪啦打了一下午了，听得头疼。”

“没事，本来都已经说好了的，他出钱管我们吃喝。也该让他了解一些这里的情况。”石秀听了点点头，她大概也能明白些什么了。但一来姚清之信中早有提点，说不得唐突。二来，这不还得靠他的金钞来养活？没了抢钱的路子，十几万人在这荒颓的岛上吃什么？用什么？难道真像那小子说得做凉茶来卖？

……

五芽湾码头，屈一真苦着脸登上了渡船。一路上闷闷不乐，他也不知道此去该如何向姚清之交待？天下最难忠孝两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