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如蜂蜜般醇厚的白，逐渐将夏淹没，枯枝的长枪贯穿了他的心脏，与他一同被白吞噬。全世界的白仿佛聚集于此，凝固成大理石的球。

被封闭在石球中，经过漫长到呼吸都要忘记的时间，夏被缓慢有力的敲门声唤醒。梦境的棉花糖飞快融化在现实的水中，与梦有关一切变得模糊，夏这才发现自己在地上坐了一夜。

他下意识想支撑起自己，却失败了，沉重的铁甲还附着在他身上。努力让光素在身体中流动，调动起义肢，夏渐渐调整好状态，小心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今天要去学院入学登记，准备好就出发了。”

一开门，罗兰已经在门外等候。可能是要去学院的缘故，他换下神职人员的长袍，穿上了大衣。

好在房间里日用品一应俱全，飞快完成洗漱后，夏关上门，跟着罗兰朝学院的方向走去。

住宿区的人不多，前往学院的途中也没有遇到什么人，再加上两人平时本就是话少的类型，街道上异常安静。

这种情况直到在学院附近才被打破。这个时间学院的门前停满了马车，穿着相同衣服的少年们从马车里出来，有说有笑涌进学院。

他们中大多数人的家族都在大城里有产业，自然不会住在学院提供的住处，每天坐马车上学也成了大城里的奇景。

在离学院有一段距离的时候，罗兰就取出了自己的法杖，夏能感觉到光素以一种奇妙的频率颤动，笼罩在两人身上。

无察之网。

一种动态的神术场，普通人看不到网中之物，且会下意识躲避。无察之网构建难度高，缺乏实战价值，但用来躲避人潮倒是再好不过。

罗兰不喜和贵族打交道，这招在学生时代就使得颇为纯熟。此时他带着夏轻松穿行在人潮中，所过之处学生们自动让出一条路，他们也很快进入教学楼中。

进入教学楼后罗兰就撤下无察之网，夏很快就感受到了之前罗兰做法的必要性。一路上不知多少学生向罗兰打招呼，甚至还有专门从楼下跑上来的。

因为这是他们能和大城主教接触的唯一机会，若是能有幸得到大城主教的青睐，在家族同辈人里的地位起码能上一个台阶。大多数人抱着即使得不到回应，混个脸熟也好的想法。

然而罗兰的视线始终不曾动摇，夏跟着他走在人群里只感觉头皮发麻，好在目的地很快就到了。

进入那扇门后，一切喧嚣都被隔绝在外，夏稍微松了口气。

在办公桌后是一个有着蓝色长发的青年，散开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手上试剂瓶还在晃荡个不停。

见有人来了，蓝发青年将试剂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懒洋洋道：“院长你怎么来了，今年的入学时间还没到吧。”

“他是你的前辈，毕业之后按照教会的分配去前线锻炼了几年。因为适应不了被赶回来了，现在在学院里做一些学籍管理和校医的工作。”

“唉，要不然把学籍管理的事也给别人做吧。就算是十年一波新生这活也太辛苦了。”蓝发青年敲着桌子抱怨道。

“帮他提前登记。”

夏走上前，开始填写自己的信息。蓝发则是继续向罗兰搭话：“还是第二次看您带学生来登记，又是开后门？还是说他是我们这边的人？”

蓝发饶有兴趣地端详着夏，手指在办公桌上划下一道线。夏不由自主地朝办公桌看去，却看到微量的光素像花一样，绽放在那个路径上，写字的手不知不觉也慢了下来。

蓝发像是计谋得逞了，笑道：“原来是我们这边的人啊，还以为院长你又要给谁开后门呢。”

“想走后门，有问过我的意见吗？”

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满脸怒气的中年人冲进了房间：“就算你是院长，也不能滥用职权！不然学院的规章制度难道是摆设吗！”

“哦？你有意见吗，埃德蒙老师？”

“对院长大人我自然不敢有意见。”埃德蒙的语气柔和了些许，随后话锋一转，“但对破坏学院规章制度，让其他学生蒙受不公的行为我绝不姑息。”

埃德蒙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为刚才那番话暗自得意，见几人不说话，又觉得自己震慑住了他们。

他轻咳一声道：“那就由我来好好考察一下他的知识水平，如果能通过我没有意见，但如果没通过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然而罗兰却没有回应他，身侧光环张开，银杖入手。

埃德蒙顿时感觉后脊发凉，双腿都开始打抖，但嘴上仍是硬气：“院长你想干什么，我可是学院任命的正职讲师，教会会保障我的人身安全。”

“他学的可不是你们的田园史，要是触碰到禁忌事项……”罗兰止住了话，冷眼看向埃德蒙。

蓝发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笑道：“埃德蒙老师清廉正直，想必不吝啬用自己的生命，为学院的公平正义保驾护航吧。”

田园史是传播福音，传道牧师入学前学习的前置教材，也是贵族们能取得的最接近正史的文本。

为避免非法传播，每隔一段时间，教会就会更新田园史教材。尽管价格高昂，但如果后人中没有拥有骑士天赋的人，为了延续头衔，大多数贵族还是舍得下血本。

至于事关神眷者、魔法师和渎神者的详细记载，教廷隐秘的过去，某些不能直接记录的事件，则统统被粗暴地划进禁忌事项。

有资格知晓禁忌事项的只有三种人，神术牧师、圣骑士和他们的学生。虽然对学生的身份没有限制，但他们指导的学生只能有一名，而在指导的学生死亡之前都不能招收新学生。

除此之外，知晓禁忌事项者有义务阻止禁忌事项的传播，必要时可以直接下杀手，教廷会负责善后。

“不可能！你不是已经有一名学生了吗？他怎么可能有得知禁忌事项的资格！”埃德蒙虽然害怕，但脑子还是转的飞快，“对！就是那个叫安德鲁的！”

“安德鲁可不是院长的学生，而且他也不知道禁忌事项。”坐在后面的蓝发打了个哈欠。

埃德蒙真想给自己一个耳光，以前不就是因为被他们滥用职权钻了空子，让一个街边上的小混混进了学院。结果现在本该握在他们手里的大城教堂，却被主教用一个毛头小子占住了位置。

“快问，别浪费时间。”

罗兰的语气变得严厉，手中的银杖夜亮起了光芒。

埃德蒙额头上开始冒冷汗，结结巴巴道：“既然…是主教大人的…学生…那我…没意见…”埃德蒙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此时他对罗兰的称呼已经由院长转为主教。

罗兰不再理会他，带着夏直接离开了房间。蓝发则是继续调侃道：“埃德蒙老师怎么不愿意为公义献身了。”

埃德蒙瞪了他一眼，一改刚才怯懦的样子，昂着头走出了房间。

“刚找到靠山就原形毕露了，那个调查员站哪边的还不知道呢。况且觉得靠一个调查员就有机会掰倒大城主教，未免也太天真了。”悠哉躺在躺椅上，蓝发喝下咕噜冒着气泡的黑色液体，打出个响亮的嗝。

————

此时，在大城的玻璃作坊中。

兜帽青年轻声吟诵：“在静默的三环架子上，追逐者编织出琉璃的衣裳。”

熔炉中的炭火已经熄灭，那些铁质的模具与工作台都染上了透明的颜色，同样难逃命运的，还有工人和来挑选货物的客人们。

兜帽青年找到了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少女，牵起她的手，引着她来到冻结的人群中间。

双脚在发软，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兜帽青年起舞，恐惧不断动摇着她的心灵，兜帽青年眼中的触手偶尔抚过她的脸庞，留下黏腻的触感。

在这个错误的场合，他们就像舞池里的璧人，伴随着无声的音乐起舞。她小心地踏着舞步，生怕踩到青年的脚，从而迎来某种不可知的可怕结局。

兜帽青年折断了被冻结人们的手指，空心的指头中酒液微微颤动。尽管想要逃离，但少女深知自己没有逃离的资格。

微微颤抖接过玻璃的手指，兜帽青年环住她的手臂，在他的鼓励下，少女鼓起勇气喝下了酒液。

绝望，她被无边的绝望瞬间吞噬，那人被冻结前的情绪尽数融化在酒液中。她忍不住看向一旁的兜帽青年，想向他寻求帮助。

兜帽青年一只手搂住她，帮她止住不断颤抖的身体，随后从眼眶中拔出一根触手。

乞人不知何时已在他身侧，将触手凝成玻璃。青年敲碎触手的尖端，里面不再是如清水般的酒液，而是漆黑的墨色。

兜帽青年用浑厚低沉的声音向她缓缓倾诉：“我和你分享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的心灵的一部分。”

或许是已经被混乱的现实摧毁了心智，少女接过玻璃艺术品般的触手，将墨色的汁液一饮而尽。

然而这份癫狂注定无法被分享。

少女的身形没有变化，影子却在地上蔓延，形成巨大的海兽轮廓。影子顺着墙壁游动，从天花板上一跃而下，将少女吞入腹中。

“走吧。”兜帽青年有些失落。

乞人打了个响指，玻璃塑像尽数碎裂，酒液流淌过作坊的每一处。青年把漆黑的火种抛进其中，黑火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

影子海兽嗅到了火种的气息，不顾一切冲入火海中，却不幸沦为黑火的燃料，在一片哀鸣声中渐渐融化。

直到走出很远，兜帽青年还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眷属，又失败了。

“实在想要眷属，我帮你造一个。”一旁的乞人突然发声道。

“镜妖，你以为我是谁！我需要你可怜我，用那种虚假的影子来自我安慰吗！”

兜帽青年一改颓色，仿佛受到某种莫大的侮辱，掐着他的脖子，死死把他按在墙上。直到乞人的脸由青紫转为黑色，一副随时要死去的样子时，他才松开了手。

“别让我发现你扫描我。否则，不管你躲在哪里，我一定会去杀了你！”

说完，兜帽青年气冲冲地钻进黑雾，把乞人扔在原地。而乞人也未流露出什么恼怒，干脆在原地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