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浪费!”牛头张嘴抻舌,想接从谛听肘边漏下来的“赛九尾”肉包汤汁。
谛听的魂儿落在弥纱巾后的芳容中,愣不过神。
“怎生得这般怪怖!”谛听压低声音,不想叫旁人听见,令婆娘不堪。
“本为刑天与貔貅之遗种,一个无头,一个缺腚,此女叹叹不幸,二者皆失,后被弃在饿鬼道,为我所拾。家穷,无力攒金丹聘肉补匠,我便捎信于马面,给她贿了个,在黄泉滩走阴贩魂的营生……”牛头边舔食,边碎碎道。
走阴是地府明禁的秽行。凡人思念幽冥的亲人,会重金托地府中人带他们下来,在望乡台与亲相会,谓之“走阴”。但需在鬼门关与阳间闭息前,将人送回,否则凡人即会变为厉鬼冤魂,堕为恶灵,为祸地府。
牛头知晓谛听与地藏痛恨“走阴”,声音越说越小,悻悻打量他情绪。
“兄长也知,这几年行情诡谲。不知凡间是否来到个薄情世道,走阴之人愈寡。肉多狼杂,她挣不出家用,又怕抛头露面,索性呆在家里,靠我那点潭头碎币供养,不再提缝补之事。”
谛听暗暗点头,近年光景,冤魂恶鬼不升锐减,直到上月捉到最后一只恶灵‘峳峳’后,恶灵竟自此猝空消匿。他虽不屑走阴,却因牛头所言之况,间接催绝了恶灵,反生出同感。
“泰媪婆婆见她可怜,知会望乡台集市串募碎铁币,去畜牲道淘了一对猪臀狈首,又凑请到一位三等潭头补匠。谁料约定缝补那日,补匠在凡间的女儿暴毙,致其神乱。遂误将首尾颠倒,上下错放,臀安在肩膀,首挂进裤裆,又用了粘性最烈的啖兽水……”
念及此处,牛头婆娘簌簌涕泪,却竭力扼住颈上,不闻哭声,只似憋气的喀喀干呕,情状惨痛。
“补匠心知,再改不易,又怕我动私刑惩罪,连夜奔察查司投了案。哎,我去求寻好补匠,听闻啖兽水做了粘合,皆叹息婉拒。她自此,外出不敢明食,怕人嫌口臭;放屁不能尽兴,恐无有遮拦。愁恼,愁恼。”
听罢,谛听眉头渐宽,急唤来蟹老九,移餐去二楼一方僻静处。又教人挂上帘布,命送食人置于帘外,方教婆娘摘了纱巾。
谛听快食,并不抬头多视,潦草吞了半盘兽指甲,便吮指立于旋梯,以防窥视。
牛头见谛听此等用意,感怀默谢,与婆娘纵享无忌。
食毕,已过阴子时,冥日昭烈,只余小半扇铺子的小鬼收拾碗筷地污。
谛听拍了几枚碎铁币丢在案头,待婆娘给牛头剔净牙间皮屑。
倏然楼下咚咚作响,谛听只觉脚震,瓦梁扰动。探见窗外并无异况,排除是金鸡山方向的石崩声。
“谁给他喝了没点腥米的菩萨尿!我活嚼了他!”巨响未消,谛听闻到楼下蟹老九沙嗓的呼叫。
谛听三人拐下楼,见一高大长者环抱中央顶梁瑶木柱,发狠头槌,频频冲撞,额首血流。
旁的一干小鬼,算上蟹老九,扒腿绕臂,依旧无人可阻。
那长者腰间盘缠一根骨脊钢鞭,背上一柄裹在饕餮布里的五棱精金锏,威威飒飒!环眼豹头,铜面虬鬓,鹤发童颜,嘴里正喃喃冷语。
“丑,丑,丑!”
谛听见状,颌首含笑。
牛头婆娘惊觉,怕是之前没留意,叫这长者瞧了自己样貌,赶忙系紧纱巾。
眼看房墙飘土,地裂开缝,铺子不保。
谛听突见后堂案板上,有刚剁成块,没焯过臊的狐狸胆,抓起一把,跃至钱柜上的透明壶前,一拳击碎。折了只芭蕉怪的胳膊与狐狸胆攥碾成泥,接着踏壁而行,绕到长者前方,一脚将他下三路踢瘫,碾泥拍挤进他七窍内。
长者正要反抗,被谛听拖拽至门外,沿路弄得桌椅狼藉。
长者翻滚未久,从嘴里返吐出焦黄痰液,甩了甩脖梗,清醒过来。
一众人围着他打量,他茫然不知究竟。
“做甚!”
“老钟头,又不是在你罚恶司,你横个甚!”
长者刚要冲吼他的人发难,被赏了一个耳光,待抹眼一瞧,竟是谛听。
“小狗子,你做甚扇我!”
蟹老九见势插入二人中央释白。
“钟爷爷,别错拆了功德箱。您刚在我店里吃浑酒,新来的灶妖儿不知您的口好,上了没点腥米的菩萨尿,害您犯了凡癫,幸是狗爷出手,才保了您的名声呀!”
这位长者即是阎王殿的四判官之一,钟馗。因面丑,在凡间皇帝赐御酒时,被摘了到手的状元冠,愤闷至极,撞柱而亡,留下凡癫一症。后虽在地府得了赏识,却总在饮类酒物时,发癫撞柱,需腥味提神方能避症。
这蟹老九见惯风雨客,游走不湿身。一番说辞解了误会,又不提钟馗方才丑态。
谛听暗赞蟹老九的游走手段,给公家留了脸面。
“蟹柜长,你才是他的恩主,若无你介绍‘赛九尾’的臊酸调法,我怎会想到配芭蕉辣,去顶冲菩萨尿的辛刺。”
钟馗回了神,约约记得刚才之莽,一时露怯。
“哎呀呀,小狗子,你莫不是糊醉了!是你约我在此吃酒,掏眼子赌了个大街吵闹的酒令,怎个输了,竟往我这忠厚老人身上推呀!你说你你你……”
钟馗嫌人多脸薄,搭着谛听肩膀往店里走,嘴上造些假辞,谛听想辩白,被钟馗直接堵嘴。
“给老钟叔个阵仗,欠份小情,记在阎罗殿账上。”钟馗小声吱歉。
“可不能,阎罗殿就一本账,挂在崔判官的生死簿里,那可不是欠情,是欠命了。”谛听不买钟馗的理,执意要去街上‘翻案’。
“非闹得你老钟叔在阎王那失了官职,你方畅快?我应过酒戒,记否!”
“我家主子,给我盘了份搜神兽的优差,我即刻去找阎王秉明此事,好连升三级,顶了你的坑!”
钟馗一把薅住谛听尾巴,拽进后堂,手抚在锏柄上。
“小肚囊,非要吃我一锏,才肯罢休!”
“除非,你现报我,转个人情。”
蟹老九、牛头等人正巧跟随进门。
“我早断你在此,特带人来,会会你的手艺!”
谛听嘿嘿一乐,指向牛头跟他的披纱婆娘。
钟馗嗅到一处异味,寻来寻去凑近谛听,才定了方位。
谛听招呼众人上楼,钟馗神情复杂,跟了上去。
蟹老九的烂肴铺二楼清了场。
帘内有间,钟馗端坐,鼻中抽出一枚银剃刀,撩开牛头婆娘纱巾。
这钟馗到地府任职后,仍怀耿于样貌,于是遍访山林,谈医论道,在野鬼村深造百年,兼修成了一品肉补匠,常将自己容貌体态缝补重塑,以应时流。最近野狗岭暴动,犬犬相击,生了鬼瘟,过往亡魂死怪各个头皮被划,染出锦花爪痕,久溃不愈,皮毛绽开倒显雅致。钟馗自不落后,蘸着瘟毒,在肚皮精绣了个大纹路,以示绝工。
钟馗放下剃刀,空旋圈画一番,又反复挑看婆娘。
谛听与牛头不敢吱语,怕扰了钟馗谋设。
钟馗刀刮在自己虬鬓上,思索间修了个边形,时而愁目窗外,时而屏气弹舌。
谛听看得焦躁,顺着钟馗节律,用指甲敲打起牛头的缺角。
“妥!”
钟馗拍板,众人惊喜。
“两解。一是任她丑僵下去,我给她镶个玲珑美隽的肉坨子,就是在家里窝囊些,要摘了坨子呕屎,饮食。肉坨子金贵易烂,每三月一换,一副两枚金丹。”
牛头翻眼昏厥,婆娘哭得暴雨梨花。
“你他鸟的究竟有没有功夫!”
谛听已知钟馗破题在后,正此番消遣自己,乱语唬来。
“我知你牛头老弟是制偏门的鬼手,我平日司内杂务冗难,颇耗灵子,你献我些秘料磅春,在君悦阁不失威凤,我便予你正补之道,何如?”
牛头一听来了精神。
“好说好说!把牛骟子借你使个几百年,都无妨!”
钟馗摇头摆手,乐不可迭。
“既应了,我自说来这第二解……”
谛听凝听,钟馗却歪歪霍霍瞧向自己。
“那得看咱们犬圣天师,敢不敢去金鸡山走一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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