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馗命运如何，暂且按下，说回谛听这边。

自野鬼村启程，寻着骨鞭所指一路北上，赶在寒衣节前一天，入了酆都城。

行至二十四宫下的守卫关卡，守关阴兵是只三头狼妖。像教生生削去两副躯体，又将头颅随意拼合一处，或是肉补匠请得轻贱，型状做的过于草率。头顶硬搠搠两道橙髯，下悬白森森一排钢牙，恶相袭人。

谛听明示天师符，正要过关，被三头举槊拦住。

“官爷，可有入拜签条？”

“你这小狗妖，是谁家的卒子，竟不识得我！来往千次，哪见过什么签条，有时连天师符都不用看。”

谛听要闯，仍被巨槊顶回。

“为提升安卫御力，东岳帝宫三日前刚颁的条目，鸾宝关公栏上有详情尽述，请官爷挪步自行查看！”

“离着十几里，你背我去？”

谛听死死盯着三头面无表情，后槽牙咬得生疼。他看到周遭侍卫肩膀扛的都是东岳帝宫的兵符，便不再纠缠，老实收回天师符，往正南方走去。

谛听好生郁闷，他只道凡间有世态炎凉，哪想在幽冥地府也不差人走茶空之事。刚卸了“犬圣天师”的公讳，离开酆都刚过半月，连回个家都要被新换的守卫揶弄一番。这东岳帝近来多有行动，声势盖过了天子庙里的帝魁，地藏一走，自己没了依附，谛听想着今天这般受制的事儿，免不了后边会多起来。

“还有，我是狼妖，不属狗。”

三头正襟而立，不再回瞧谛听。

受了羞嘲的谛听郁郁来到鸾宝关，只得乖乖与一众异乡鬼客，挤在门旁大公栏上查找“入拜签条”四字，终于寻得规章：

“凡因公务，入二十四宫者，需持东岳帝宫信印批发的入拜签条。签条发放获取，即满足以下三个条目。一者，在鸾宝关曹官执法处，记录三十日内行踪，换得‘一日城中通行’骨牌；二者，赴西北解戈厂卸甲质押冥器、兵装，获净体文书；三者，于蚁蚨缟素庄购置公人新款的入殿寿服。最后回守卫关卡，累换入拜签条。”

谛听看罢心头如被顿刀拉扯，滞涩憋闷。

这鸾宝关曹官执法素来缓慢。常人晨起排队，至轮到笔录，短则一二阴时，长则半个亮天。看着楔长的队伍，谛听焦急不堪，城内关要都换了新人，没法混脸攀熟，又怕错过阎罗殿公人执法的时辰不得报到。三忧两愁，决定硬着脸皮去皮生坊，找跟过自己的手下狗妖“丧舌”求助。

丧舌自天师府遣散后，便被安排在皮生坊谋了份拆骨剥皮的剁肉生意。主要经营，将恶狗岭撕咬下来的残肢劈切齐整，恭送宫庙。他因进货事项，常与当班曹官交际，知道那人素爱吃食，用腐臭熊掌发酵做馅的烂脐包子。于是，将熊掌捶打成馅，又掺了些萍铃菇碎和狐仙指甲做的钵头辣子提味。最后揉成臊子，用墨花莲叶包裹，送与曹官，才插队换得通行骨牌。

谛听得了骨牌，沿洞墙疾奔向西北解戈厂。入厂前，对血佛手、骨鞭等珍物施了缩小咒，藏匿在下**发扶疏处，方过了关。等了足足一盏冥火油灯的光景，才从值班阴兵手上，得了净体文书。

紧赶慢赶，依旧过了半日。谛听出厂，径直插向天子庙御设的蚁蚨缟素庄。不问价格，只在青、黄、白、黑四色里，挑了件白袍套上身，奔回守卫关卡，掏出骨牌、文书，叠在天师符上，恭敬上交。

“狼头头，终于能过了罢！”

三头狼妖并不正眼看待，只上下头脚瞥了一眼狼狈喘息的谛听。

“仪容不整，足缺敬姿，过不得！”

谛听下视足靴，两只毛茸茸棕乎乎的大脚趾，光溜溜露在外面，才想起与凰仙激战时，教无名真火烧了脚底！

谛听丧气幽幽地拐到东城缝合巷一处别苑门口，门头悬着匾额“霉家公馆”。

日近黄昏，折光惨淡，平时是大鬼富商，宫中显贵，凭金花费，集中缝补寿衣华袍的热闹地，却因主人“落日不贾”的招牌，变得冷清。

谛听左手团指叩打门楣五下，无人回响。稍停，又叩五下，力度增大，仍然没人应答。

咣！门板裂为两半，谛听蹬闯而入，一群百昌小鬼从墙边水沟里叽叽喳喳跳出来，爬上谛听两侧身体。谛听摔打驱赶不尽，一路走到会客正堂。

这会客堂阴森赤红，其怖堪比十殿阎罗。顶悬狮虎豹首级，风干挖眼做了灯烛；透骨钩叉，涤淋鲜血，如蘸颜汁，挂在墙头涂涂抹抹；再瞧桌上，食脑蛊爬出的蚕虫嘴里吐出筋丝，在缟素机上吱吱咿呀，收织成布；皲裂的骨灰凝固成片，被鼓槌敲碾成混杂脑白的粉料，润滑入颅骨削平的器皿中。

“过头了，过头了。”

谛听观览摆设，却忽闻一处尖短人声，仔细端查。见一只踏着两寸莲足的矮小黑骨精，白面粉塞，从一方檀香木棺里跨出，塞整衣角，趋步小跑而迎，竟是那日扒在罗浮山仪典台边的裁缝霉小番。

“小番有罪，狗爷勿怪。昨日赶制仲春宫家的金蹄膀单袖裳，熬到阴戌时，比量尺寸在丈棺台里睡死了，没听见叩门。”

“若非赶急，我也不会这般莽撞……算是赔偿。”

谛听指了指堂外倒塌的大门，一屁股坐上丈棺台，手里掏出一串铁币。

“岂敢岂敢，明明是大门误了狗爷的脚力，我赔我赔。”霉小番言讫而去，取出一沓金箔叶。

“哎呀，你脑浆子睡漏了？说什么鬼话，我又不是那些欺霸客！”

霉小番甩甩睡眼，恭敬行到谛听脚边。

“那您所为何事？”

谛听抬起脚，将鞋底破漏处翻面过来。

“快，给补补。”

“我当什么！狗爷稍安。”

霉小番咕噜噜一阵小跑，从地缝夹层里搬出一方宝霁蓝纹椴木盒，打开锁扣，掀出一对幽金边丝缝制的束俏短靴。

“您上脚。”

“我只补补，不买新物。”

“狗爷不知，这是地藏姨娘先付了款子的。”

谛听知道这短靴是地藏给自己买的，欢喜的一下夺过来。

“啊！？她怎没跟我提及此事！”

“取雀尾银尊裙时，她教我为您定做此物，赶上寒衣节，秘送你作别礼。前几日刚刚出纺封匣，本想送上您的府衙，但门卫不识，讨不到签条。又听说您出了远差，这才按下。如今您上门补靴，我正好奉上，非好意，是天意！”

谛听摩挲短靴，感佩地藏挂念，爱不释手。

“此物，名‘神珍云步履’。合幽冥二十四珍皮为质，行的是八寒斗转针法，能助您摄法取灵时，增长脚力，一跳纵云，速竞迅雷风烈。”

霉小番说到得意处，眉飞色舞，两只小爪来去比划做工。

谛听喜不自胜，匆忙换上，在堂中飞檐走壁，空试行云。

“哈哈，有这胚子助我遁逃，岂非立于不败？谢了你的手艺！改日抓你吃酒！”

谛听刚要拜别，被霉小番拉住。

“狗爷若真谢我，便随手行个恩惠呗。”

“老狗我心情大好，但说无妨，定给你办了！”

“谢狗爷澄爽！前日陆判托我寻个有门道的肉补匠，我此处荐了几个，他都没看上。便转邀一位能人朋友去找，结果倒是寻着了，但最后忘了给这位朋友居中掮搭的费用。我本要垫上，怎乃这位能人不收无名钱，执意要阎罗殿走这笔账。听说狗爷要去赴任，能否托您带话给陆判，别忙忘了咱这头的情分。”

谛听心中嘀咕，八成是陆判知道钟馗耗损了血佛手，心生嫌隙，才叫霉小番再寻肉补匠的。当下闪过一丝愧意，便应下话柄，准备到陆判面前帮钟馗说些拐角偏门的好话。最后自己给霉小番扯谎掏了掮费，算作厚谢神珍云步履的彩头。

冥月弯牙，高挂冷山。

兜转折腾，终于终于，谛听利落的站在三头狼妖面前，显摆起自己的行头。

“文书、骨牌、官服。”

谛听抬起脚来，把绣了金丝边的短靴高抬至腿根，然后准备大摇大摆迈进关卡。

“还是过不得。”

三头阴冷的声音，让谛听谄笑起来。

“这回我倒是想再听听，还能编什么新奇缘由？”

“天师符过期了，您已经不是犬圣天师了。”

谛听愣住，乐得肚子颤疼。

“要没过期，怎会受你这囊包气，我正是要去阎罗殿讨要新符印的。”

“所以，您得拿着新符印，才能过去。”

“不进去，哪里讨！”

“不讨来，便不得进。”

二人僵持，谛听缓下语气。

“给我半盏油灯的时间，我就拿下来给你看。”

“惭愧，非我能辖。不巧今日职守时间已过，您明日再来吧。”

“你他鸟的开始怎么不提！”

说罢，三头狼妖带着侍从漠然将钢栅封上，谛听结舌空叹，歪嘴叫骂！

“我记着你，狼狈杂出来的偏狗子！多长了俩毒瘤子头的大屈种！等我拿了身份，不活啃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