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阎罗殿出来，谛听丧气腾腾，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路。

“什么污龊地方，什么鬼鸟人物，好歹老狗子我也是个鬼仙公人，竟当作畜牲养着，我自去畜牲道投胎，也比在那鸡窝有阵仗！”

正郁闷，谛听忽闻云台之下，有鼓乐镲箫鸣奏的声音，探头一瞧。

关卡之外，通达街市的道路，比肩接踵聚集了许多人，满车满辇，成阵成队的往城东狴寅关行进。谛听跳下城楼，急奔过去。只见小鬼大虫举着衣物样式的幢幡，围着数十顶宝盖花车，欢跳足蹈。

“吼！这等稀罕事竟差点忙忘了！”

谛听一拍脑门，喜上眉梢，这是他往年最爱看闹的“麻衣游行”。寒衣节前夜，二十四宫的鬼仙尽数出动，以宫庙为单位，组成长龙方阵。在去抱犊山的途中，将平日穿着的锦缎华袍掷出，换取路旁庶民鬼怪从阳间带来的粗麻布衣，以表与民同乐，泽被幽冥之意。再到‘接袍授衣’仪典之时，领受新的华服。

往年，谛听会早早与地藏请好假，准备若干麻布衣，偷混入路旁群众，靠身手眼力，抢夺丢下来的绸缎衣物。他还自有一套理论，觉着东岳帝宫、南嫔风月馆、天子庙丢出的锦衣最为贵气惹眼，转手买卖也最是紧俏，所以常提前在路线上，判断这三家仪仗到达的时点。

除开倒卖投机，谛听总惦记着要留一件最称心的绫罗，留给爱臭美的地藏。地藏碍于身份崇高，不便抛头露面，去做这等抢头俗事，所以只得明里暗里放谛听短假，教他公私不分的出去讨些美物，滋心养悦自己。

想到往日欢愉，谛听笑意渐失，他感觉自打与地藏从地狱归来，地府幽冥节庆的热闹，就被什么突然激冷了似的，总也不及以前了。

回天师府取东西前，谛听临时起意，想先了了去年没能参与游行的心愿。他几个闲步，从沿街的屋舍顶瓦上掠过，拽了一件在二楼明台晾晒的衣物，很快看到了南嫔风月馆的方阵。

谛听从巷口一处僻静处跳下，走上街去，却见到围观在路旁的并非幽冥鬼怪生灵都戴着蓑帽，并不摇晃，如死物一般。走近才发现，所谓观摩群众，都是茅草结簇成的假人！

“必是担忧安防不稳，东岳宫撤了游行交衣的环节，又要给那老狐妖撑住阵仗场面……唉，太过，太过。”

谛听叹叹不语，冷眼扫视路过的花车，就要离开，忽然看到南嫔方阵后，紧接着东岳帝宫的肩舆，里头竟坐着个假人。谛听眼中一亮，想这番撞上必要扯掉帷帐，闹个笑话，臊他一番。熟料刚要起身，被一只手扥住腰带，生生薅回暗巷。

谛听方要发怒，扭脸一瞧，扥他之人竟是霉小番。

“你拦我做甚！”

“狗爷！怎敢大摇大摆地闯宵禁啊！”

“麻衣游行，不闯闹还算个节日？”

“你不瞧那栏告上，写明了‘闯宵禁者，囚牢刨刑，无论仙鬼’！”

“我半鬼半狗，不受管束！”

霉小番见谛听不受劝，仍不死心阻止。

“狗爷，此番并非单单为了拦你。只想求您赏光，随我去个地方，有个急案要你判，状人不好这里明说。”

谛听一听有案子，技痒起来，挣扎片刻，还是从了霉小番。

这一去行了几里，绕到城北，一门短牌楼上写着“香馥地”。宅栋风貌氤氲飘忽起来，隐约看到零散断壁间，立着几处烂肴铺和喜受馆，甚为荒落。谛听厌烦，心道是霉小番为避开宵禁，耍弄自己。

“我说，这状人住在哪个分坊，怕不是要我救个烟花女鬼吧？”

“小番岂敢污了你们官爷的青明，自然是有来头的。”

谛听觉着霉小番不同往日，竟敢揶揄起公人不喜为下几流办事的鄙陋。

“你谄讥于我做甚，你知道我不推活。凡有个冤情，遇上本天师，概不推辞。只不熟识此地，故而问了。”

霉小番也不答话，只引谛听来到一处坟土松软的孤冢，不知从哪突然抄出一根木铲子。

“莫不是要埋了我？”

谛听玩笑，霉小番只是嘿嘿一乐，哼哧掘起坟土来，少时，地面涌起一尊棺椁。

“小番，我办案子，费耗不高，不值当非来盗墓敛财。”

“狗爷，平日见你风来雨去，小番我给您寻个怡情雅致的地方，松松筋骨。”

霉小番抬起棺盖，一道炽光伴着阵阵律乐传出。

谛听随霉小番入了棺口，一丈之下，竟别有洞天，张灯结火，一条地下甬道直通光亮。两个胖头鳖精把关，见霉小番到来，皆是点头示意，十分客气。

小番带着谛听往下，走了几十步豁然开阔。谛听饶是见过场面的人，也被眼前所展，迷了眸子：

只见洞天内，妖鬼同台，魂仙共舞。雌雄交混，高矮不齐。起歌吟诗，流觞肆笑。勾肩搭背，欢言畅语，一派莺莺燕燕，喧喧热热，倒像在跟地上的闷默死气作对。

“眼熟么？”

“倒有几分印象，哎，边角的那张龙亶石台，在哪见过！”

“狗爷，这儿是沽酒斋啊！”

谛听恍然，他只觉这里布设熟悉，经小番提醒，才意识到，这是酆都城酿酒手艺最好的夜食聚所。

“不是在莲蓬坊开的好好的，怎就来这儿了！？”

“在莲蓬坊本是有店的。后因宵禁，让官家征了，只得到这衰破的城北香馥地，偷偷开张。熟客传传相知，这里便又热闹起来。”

“倒是苦了店里的柜长。”

““柜长是对鬼伉俪。男的曾是一流的肉补匠，后知道些宫庙秘辛，怕惹祸连累家人，便罢手不干，与婆娘开了酒斋。我去叫来跟你认识认识，是颇有生气的人呢。”

小番不管谛听的抗拒，将他引来角落，安置在龙亶石做的案台边坐下，自己转身走入人群。

谛听四处顾视，看得靡靡欲欲。杯盘辉辉漫，新果砌叠高。酥蜜堆案板，檀香玉酒浓。

“好……好地方。”

不一会，小番领着一只高他四五个脑袋的女妖走过来。那女妖形骨婀娜，肤凝轮俏，披氅戴佩，必是经了他丈夫的手艺，才缝琢得如此美目。

“犬圣官爷，久闻您与地藏菩萨保我幽冥千载安乐，无缘相识。小女牧衍娘，此番算是借了霉师傅的光了。”

“我怎记得，这沽酒斋原是‘蟾皮佬’开的？”

“蟾老是小女义父。”

“喔！他老人家……”

“过世了。”

谛听眼中掠起失落，念及自己去地狱这些年，不知误别了多少故人。

“想他酿的‘良苦精胆汁’，润了我多少年的喉咙啊。”

牧衍娘身手生出一只蛛腿，叫醒墙边打盹的一排百昌小鬼。小鬼们叮叮咣咣，手忙脚乱去柜前，在桶具里接出三杯浓稠蓝浆的酒液，端上桌来。

“请您品鉴，味道可了负家翁托付？”

谛听抬杯痛饮，回味炸嗓，鼻孔，耳道冒出白烟。

“通了，通了，是这呛味儿！”

霉小番借势起杯，给了一个眼色，牧衍娘也举杯祝酒。

“狗爷海量！不愧……”

谛听一饮而尽，面色并不接洽奉承。

“行啦，我今日方丢了天师名头，莫再取笑。今后我便是幽冥一只丧家犬，阎罗殿外看门狗喽！”

“怎会！怎会！狗爷说笑吗？”

谛听将他刚领的符印丢在台面，霉小番抄起翻看，一脸茫然。

“唉，弟妹，这便是天意了，我再找门路，定帮你寻到他！”

见霉小番与牧衍娘丧气垂头，谛听面上生怨。

“做甚！”

“哦，狗爷勿怪。本是想请你帮我这弟妹寻他夫君，只是你现在转了阎罗殿的正差，此事便不叨你嫌了。”

小番说罢，牧衍娘也堆笑相迎。

“狗爷，这顿我请，算和衍娘交个朋友，以后想吃酒，来即招待。”

咣！谛听借着酒气，将桌上杯盘尽数扫落碎地。

“你们捣鼓什么鸟事！我谛听啥时候吃过白食！什么案子，不说掀了你鸟店！！”

二人被谛听一慑，满脸不知从何讲起的表情，最终还是小番开了口。

“其实此事，与前边陆判掮费之事可混为一桩。”

谛听给了一个续杯的手势，百昌小鬼点头，忙碌起来，重新上了一满杯的“良苦精胆汁”。

牧衍娘取出一张用鲶黄水衬底的画像，谛听拿起，直盯着画像上的男人面相端详。

“长的太俊了些，眉清目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