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尔零的诘问，

换来一片沉默。

这群曾经自称为受害者的刽子手缓缓后退，只剩下两个小孔的眼睛散发着浑浊的光芒，额头上浮现出道道皱纹，随着看不清表情的脸庞微微抖动。

其实他们并不是完全被蒙在鼓里的人，从他们吸食的寿元之中，可以感觉得到被夺走寿元的无辜人们的深深怨恨。

而在这座虚构的乐园里，他们也不是没有感觉到异常……

例如，欢落七大规矩里有一条是谁都不能出村，那么，村子里是如何解决婚嫁之事，如何繁衍生息的呢？

村民不为什么不能出村呢？这不就像一个巨型囚笼？为什么脸上不能表露出其他情绪，只能挂着幸福的笑颜？

心中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所有疑惑都在指向这座村庄可能只是一座虚构的乐园，但生活在此地的人们却默契地拒绝这种可能，想尽办法忽略心底里的疑惑。

以前饱受欺凌的痛苦与对活着的渴望，促使他们忘却所有有可能破坏安稳生活的因素，在自我麻痹的有罪囚笼里，日复一日地忘却自己的罪孽，心安理地享受着建立在他人的苦楚之上的幸福。

贺尔零轻轻抚摸着眼睛上的伤疤。

他的眼睛虽然已经瞎了，却可以轻而易举地洞察这群活死人的内心。

他满足地露出笑容。

随后，挂在他嘴角的笑容慢慢消失，脸上的不屑与嘲讽也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难得的正经表情。

“好了，不逗你们玩了。

“其实错不在你们，擅自把你们复活的是我，后来了你们忘了自身的罪孽，心安理得地生活在村庄里也是因为我，此地被我设下了巨型灵术阵虚构之眸，时间长了，你们自然会忘记自己已经死去的事情。”

背蜂桶的男人认真道：“而且，你们本来就无从选择啊！面前摆着一盘盘香草，每一份香草都蘸着鲜血，要么选择离开餐桌，选择饿死，要么乖乖坐在餐桌上，吃了盘子上的食物活下去，你们最终选择了后者，选择了活下去，这他妈有什么错啊？”

不安的活死人们慢慢抬起头来。

男人那双可以洞察人心的眼眸让人感到厌恶，而在此时此刻，他们竟然觉得那双紧闭着的眼眸，散发出一道奇异的光芒。

像是一抹温暖的阳光，化为金色的矛，慢慢戳碎了他们心头的惭愧。

——是啊，贺尔零说的没错，我们只是一群身不由己的羔羊，带血的食物是别人摆在我们面前的，我们不吃就会丢掉性命，想要活下来，难道也是一种罪吗？

一群快要饿死的乞丐，最后吃了别人施舍的食物，保住了性命，这也有错吗？

贺尔零握紧手中的蜂刃，用刃面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脸颊。

“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我，我才是货真价实的刽子手，欢落周边村寨的人们，以及生活在欢落的你们，都是受害者。”

贺尔零大方承认自己才是罪人，用一种同情无辜者的语气道：“甭说已经品尝过一次死亡的你们了，就算是从来没有受到过性命威胁的人，在生死存亡之际，选择了努力活下来。又有什么错？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呢，所以，你们大可不必感到愧疚！”

贺尔零边在脖子上搓着泥巴边说：“换做任何人站在你们的角度上，都会做出和你们一样的选择，人啊，从来都是自私的动物，总喜欢站在自己的角度上思考问题，你们根本不用顾及闯入欢落的人说什么！”

贺尔零搓出一个泥丸，吹了一口气，扔到天边，化成一个状如帽子的古怪的东西，跟平常他拿来招蜜蜂的“蜂兜兜”一模一样。

他指着不远处的巨大油锅，勾了勾手指，指尖顿时你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落在大锅上，锅里的油汤顿时沸腾起来了。

他说：“现在，我再给你们一个选择，生与死的选择。”

他示意众人看向油汤滚滚的大锅，又让众人看向头顶的巨型蜂兜兜。

“你们是要跳进油锅里，释放自己的寿元，归还给欢落周边村寨的人们。

“还是纵身跃到我的蜂兜兜里，将体内的寿元彻底与自己的灵魂融合，以真正的活人身份继续活下去呢？”

如果这句话是在贺尔零与顾南窗联手揭开这座村庄的真正面目之时说的，肯定会有很多心怀愧意的村民们跳进了油锅里。

可是现在，男人穷尽认真诚恳的姿态，点明众人的“刽子手”身份并不属实，他们也只是遭人愚弄的可怜人而已。

这群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踟蹰不前，不知道作何选择。

尤其最先与贺尔零唱反调，斥责他把自己变成了刽子手的人们，更是陷入两难。

是要遵循本心，像绝大部分人一样选择努力地活下去，还是放弃仅有的活命机会，用死亡换一份无愧于心？

踟蹰徘徊的人们陷入沉默。

突然！

有一个身形魁梧的人尖叫出声。

“我们从没有伤人之心，只是被人捆上了利刃，想要跳着这支名为‘活着’的舞蹈，身上的利刃就会伤及他人的性命、伤及自己的良心，可是给我们捆上利刃的人才是真正的大恶人啊，为什么我们要为恶人的罪行承担责任，我只是想活着，这有什么错啊？！”

这人朝前迈出一步，看向头顶的巨型蜂兜兜，“我们已经死过一次了，死亡的滋味，只有我们尝过，不懂个中滋味的人根本没有资格评断我们，说我们是刽子手？不曾站在我们的角度上，便不懂的刽子手这三个字安在我们头上，是多么冤枉、多么不公平！”

大声咆哮的人再也没有半点愧意，满是愤愤不平，站在他身后的人也慢慢迈出了步子，好像他们的嘴，都长在了这个最先迈出步子的人身上，说出了他们想要说出口的话。

背蜂桶的男人露出了笑容，朗声道：“很好，很好！”

可他紧紧闭着的眼睛，却溢出了眼泪。他脸上的笑容，也察觉不到丝毫喜悦，倒像是一种悲哀的苦笑。

就在不久前，还在因为心底里的愧疚低下头来，发不出任何狡辩之言的活死人们纷纷抬头，看向头顶的蜂兜兜。

他们没有问心无愧。

却也不愿意承受问心有愧。

帮助他们洗濯愧意的男人笑容满面，溢出的眼泪，却让脸上的笑容变了味。

明明是他巧舌如簧，给这群活死人们开脱了罪名，可他从眼眶溢出的泪珠，却划过脸颊，聚集在下巴，最终跃下地面，与地面合碰撞，发出了并不悦耳的细微声响，像是一首没有人愿意聆听的讽刺悲歌。

抬起头颅的活死人们哪里听得见这首泪珠儿弹奏的悲歌，他们握紧拳头，深深注目着头顶上的蜂兜兜。

巨大油锅里，滚烫的油汤散发出来香气引人作呕，悬在头顶上的蜂兜兜里头，弥漫着污垢的味道，却像惹人流口水的餐屋，站在它底下的活死人们像是一群癫狂的饿鬼，纷纷纵身跃向泥丸化成的蜂兜兜！

背蜂桶的男人流着眼泪大笑，大喊道：“蜂儿进兜兜，蜂儿进兜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