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机械的聚居地边沿。
革世军的剩余队伍正在等待“巫女”与骑士的归来。
方才,垃圾囤积场传来的震动也传到了他们这儿。众人望眼欲穿,却被智能机械筑起的建筑遮挡了视野,只能瞥见天空中扩散的尘土。
能做些什么就好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想。
除了一个人。那家伙带着做工粗劣的眼罩,上边画着双呆滞的眼睛。他一手撑在地上架住自己的头,一手拿着个长头浇水壶对着花盆盲目添水。
他打着呼噜。
花盆里立着五颗植物的嫩芽,现在被漫出盆边的水淹没了。绿色在此处尤为突兀,周遭是连草都少见的荒原,前方则是徒有金属,也算是另一意义上的荒原。
这样浇水,植物会闷死的吧……
众人无奈地看着他,无数思虑在心里划过,最终只能化为一声叹气。
突然,被水淹没的嫩芽开始茁壮成长,就和录像按下了快进键一样。芽的主干肉眼可见地膨胀,粗壮,拔高,顶开了差点将它们闷死的浇水壶。顶端的叶片生长又脱落,小小花盆被茂盛生长的根系撑破,细小的根须向外扭动着探出,像是在拼尽全力逃离主干。www.vmatch.net 时空小说网
五株植物此刻靠着散开的根系站立在地上,主干停止生长的时刻,周遭的枝干们开始伸展。它们缠绕着彼此,演化成四肢,头颅,手指,指甲,细小的分岔补充细节,勾勒出衣物,眼睛,头发与鼻子。
植物长成了四个不同的人的模样。
随后,植物的表面硬化,粗糙,最终剥落,露出其中包含的血肉之躯。
“巫女”与“四叶草骑士”平安归来了。
“巫女大人!”
“您没有受伤吧!”
“您要出事了我们可怎么活啊!”
为了仰视巫女小姐,一众队员用膝盖走路,来到她的身边嘘寒问暖。他们想要检查巫女有无受伤,却又不敢用手碰触她的身体,于是手在空中一阵前进一阵缩回,颇像是在水里摇晃触手的海葵。
“四叶草骑士”查尔斯对此司空见惯。他找到为花盆浇水的家伙,这家伙还是躺在地上,即使浇水壶已不见影踪,手还是维系着浇水的姿势。
他略显兴奋地踹了这家伙一脚。
“喂喂喂,我成功了喔!”
地上的家伙对这话兴致平平:
“嗯唔。运气好呗,成功了也说明不了什么哒。”
“说什么丧气话。”
查尔斯又踹了脚躺在地上的家伙,这回用了点劲。
巫女一边说着“啊哈,没事啦没事啦……”一边让人群冷静下来。她的手指向狂野生长的植物那儿,克劳利正在帮哑巴女孩挣脱植物的束缚,她只有一边眼睛露了出来,正死死盯着克劳利的脸。感觉像个严厉的监工,或者是被束缚住全身的杀人犯。
“那位就是克劳利·博伊德。”
盯着巫女脸庞的眼神瞬间别开,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克劳利,克劳利也转身看向他们。
他向众人挥了挥手,以示友善。
众人还是看着他。
很难形容此刻他们的眼神。
克劳利拿着“眼神”这个词,在心底的辞海里涮了两下。拿上来时,其上粘着“期望”与“失落”,还有一个附带词条:“一对反义词”。
他们的眼神期待又失落。
他们正在行进。巫女告诉克劳利,复原记忆有一种专属的仪式,待到到达总部之后,便能施展给克劳利看。
巫女问他:你为什么要找回记忆呢?甚至为了这件事只身闯入机械的地界,如果没有那个发狂的超大机械,你想过被抓住的可能吗?”
克劳利挠了挠头,“有。被抓了就被抓了呗,到时候再想办法。”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至于为什么要找回记忆……要硬编一个正经理由的话,可能是源于恐惧。我以前听过一句话,免费的才是最贵的。我现在不知道我为这能力付出了什么,甚至可能是我正在付出什么……”
克劳利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看来与一位哑巴同行确实是给他憋坏了。巫女点点头,当克劳利准备找到角度切入一个故事时,她换了个话题。
“你知道刚才那些想要抢走这位小哑巴的人都是谁么?”
克劳利摇了摇头。却难以甩脱强烈的不真实感,用话语命令世界,怎么想都太荒诞了些。
“割去舌头的仪式,还有言出法随的追讨者……我猜,她们信仰的执世者,与‘默’之准则脱不开关系。”
“追着她的修女肯定来自‘噤默隐修会’。那些穿得一身黑的家伙平时禁止言语,就连表达意味的手势与肢体语言都尽量控制。她们坚信‘语言具有魔力’,从现实情况看的确如此。但她们同时认为,过多的言语则会稀释这一奇迹,这也是普通人难以用语言控制‘规则’的原因。”
克劳利听得一愣一愣的。
被割去的舌头,仪式?……
似乎满足于显摆知识而开始得意,巫女的表情逐渐嘚瑟起来。
“你知道‘仪式’这个词具体指什么吗?”
克劳利老实地摇了摇头。
“以模仿为基调,试图与神灵沟通的把戏便叫做仪式。祭品、法阵、咒语,它们也是一种模仿,模仿气氛,模仿事件,模仿「执世者」本身……本质就是如此。”
克劳利有点纳闷,今日的他已经三番五次听到同一个词语了。他忍不住问巫女:“执世者是什么?”
巫女略显惊讶地看着他,一时间竟然回答不上他的问题。斟酌了半天的语句,她犹豫着说:
“呃……字面意思。祂们是执掌世界的家伙,很厉害就是了。”
智能机械似乎榨干了这片土地所有的营养。不论走出多远,荒原上都没有一丝绿意冒出,只有泥土的黄与岩石的青。
克劳利弯下腰,像一旁的哑巴少女问了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你在天上的时候想告诉我什么?”
那几个奇怪的手势。
“巫女”自告奋勇说自己看得懂手语。听到问题后,小哑巴扯了扯她的衣角,向她一通比划。最终巫女蹙着眉告诉克劳利:
“她说……她那时候叫你像故事里说的一样变成‘光的巨人’,这样就能立刻长高,一下子站到地面上了。”
小哑巴将拳头举过头顶,另一只手握拳收在腰间,还在做完动作后将眼睛瞪得炯炯有神。
克劳利的表情抽搐不止,不知是该为她认真听故事了而高兴好,还是要为欺骗孩童感到可耻。他与“巫女”对视,随后被狠狠诘问:
“你到底给她讲了什么故事?”
……
克劳利选择了沉默。有些故事,只有在脱口的时刻才是完美的,复述只能算作拙劣的模仿。
他心怀傲气地拒绝回答。
突然,克劳利发现队伍停下了。
天空此刻是铁灰色,风云残卷,或许是风暴下方受困的风在挣扎。队伍中没有一人说话,许久之前已是这样。克劳利觉得气氛很诡异,但巫女的神情没有异常。
前方是连绵的山脉,勉强有些绿意,而远处则是荒原。只有铁与锈的荒原。
克劳利眼中映着灰败:“我们要在这里扎营吗?”
不料巫女没有回复他的话。她此刻说的话很轻悄,似乎被浓厚的乌云压低了声音:“你认为我们为何会找上你?”
克劳利低下头:“为什么?是不是我的味道太大了,那帮来自敦伦的执法人员就是这么找过来的。”
“不。我们可是精于记忆的组织。”巫女说道,“你有前辈,我也有前辈。我的前辈曾经传递给我一段记忆,她告诉我要去寻找一位能够操纵海洋的青年,同时也告诉我:一些人活着,另一些人将会死去。”
队伍的众人卸下包裹,他们在荒地上沉默地组装着帐篷。天空上飘下稀疏的雨点,打在身上产生冰冷的错觉。
克劳利看着天。他张嘴,口腔灌满了风,也接入了几滴雨。
他含糊不清地问:“……什么意思?”
“克劳利,你活着。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消息,又是个坏消息。”巫女的话像是呢喃,“你活着,就有希望找到云端城的真相。不过,如果你活着,前往云端的伙伴们就没有一人将会生还。”
他把嘴唇合上了。他想起众人奇怪的表情。
巫女拍了拍一旁“四叶草骑士”的腿。那家伙嘴上嘟囔着“没想到真要用上”,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离开了三人身旁。
克劳利和小哑巴目送他离开。
巫女就地而坐,上述两人也乖巧地坐下。
巫女向他们发出邀请:“要来参加我们的葬礼么?”
“葬礼?”
“四叶草已经去准备了。要是来看的话,或许能对我说的‘仪式’有更深刻的理解喔。”
克劳利觉得自己没什么不参与的余地。
帐篷们从徒有骨架变成风雨中的庇护所。巫女随意指了一间分给克劳利。至于小哑巴,巫女说她和自己睡一个帐篷就好了。
“女孩子肯定要和女孩子睡呀!”
克劳利觉得你这不扯淡吗,野外睡觉哪来这么多规矩,自己和哑巴之前可天天抱一起取暖睡呢……
小哑巴对着巫女点了点头。
好吧。
帐篷的门帘在风中舞动,革世军的成员们跟发了疯似的,搭好帐篷却不进去躲躲,只是在外面盯着各自感兴趣的风景。好在雨没有变大。
搞得克劳利都不好意思当着大家的面钻进帐篷里。
时间像是被阴天抹去了。没有人带了计时的玩意,虽说克劳利已经戒除了想看时间就掏裤子口袋的习惯,但他还是会不时想念手机。
他盯着一株被风玩弄的小草。
小草摆动到第三千二百六十四次,小哑巴扯了扯他的衣角。他抬起头,发现众人都聚在了一处。
帐篷们搭在一处山坡上。向着营地的边缘走上几步,就能看见下行的泥坡。
克劳利到坡道顶端时,泥坡变成了草坪。
世界仍是灰色调,骤然出现的绿色刺痛了他的双眼。他的表情难以形容,皱着鼻子咧开嘴,可以说是难以置信。
草坪外是茫茫大漠,只有砂砾与裸露的岩石。草地正中央矗立着“四叶草骑士”,克劳利问过巫女他的名字,他叫查尔斯·费尔南德斯,正对着一株树苗念叨着什么。
克罗利仿佛见证神迹。上辈子有这植树造林的水准还愁绿化?他缓慢地蹲低,轻轻触碰摇曳的草皮,试图让自己的行为带上一丝仪式感,为这荒原之上陡然冒出的绿色起敬。
待他抬头,查尔斯面前的树苗已经长成大树。
枝繁叶茂,风雨飘摇。
坡道上除了草以外还混杂着别的植物,克劳利的眼睛逮到一株长条的植物,像是在草中爬行的蛇,若隐若现。是某种植物的根须?他不敢断言。
“来,给你。”
巫女的声音在身旁。克劳利回头,脸庞被橙色的光晕染。一个火炬横隔在两人之间,由巫女苍白的手抓握。
他接了过来,发现是铁质的棍棒裹上了油布。
他不太理解这个行为。
“干嘛给我这个?”
“你不是说要参加葬礼吗?这个是必要的道具。”巫女用手指点了点小哑巴的头,“你和克劳利大哥哥共用一个吧。”
小哑巴点了点头。
远远望去,“四叶草骑士”在绿意中起身,像山坡顶的人群深深鞠下一躬。
【开始吧。】
轻柔的低语像是被风带来,萦绕在每一个人的耳边。巫女轻轻地说着话,即使有狂风刮过耳际,话语依旧清晰。
【死去的灵魂依旧残存,但这并非它们应得的宿命。】
所有的火把整齐划一,缓缓放落在草地之上。火焰顺理成章地开始蔓延,克劳利蹲低了身子,让小哑巴也将手放在了火把上。
他们一起将火把压低,炽热从焰尖跳跃至草地。
【生命是一场循环,我们自泥沼中爬起,挣扎着攀至树顶,看见浩瀚的星空。我们意识到渺小,奋力挣扎,最终又归于泥土。这并非徒劳,我们终将留下些什么——我们将留下永恒的名讳。】
草地上的的植物们开始快速的生长。克劳利是第一次目睹生长的过程,他看见草地中耷拉着长叶子的植物开出洁白的花朵,在风中像是闪烁的星星,六瓣细长的花瓣则是光芒经过数百万年的奔袭,于视网膜表面发散的长轨。
伯利恒之星。
他也看到了趴附在地上的植物。此刻它们生长出赤色的尖刺,他认出它们的模样。
带刺的荆棘。
还有很多,还有很多……
火焰向着坡下推进,行过之处居然没有任何残留,只有燃着火星的灰烬被风带起,随后熄灭,像是跳着最后一支求偶舞蹈的萤火虫。查尔斯仍旧站在树下,他直起了腰板,此刻围着草坪上唯一一颗树木做着诡异的动作。
蹦跳,挥手,浓烟模糊了他的形象,但橙黄的火光却着重描绘着他的轮廓。那似乎是一种古老的舞蹈。克劳利顺着手足的节奏,在烟熏与明晃的幻觉中,看见了岁月的痕迹。那是将神秘与孤独混杂起来的情绪,与无数世界无数时间的身影重叠,令人下意识在脑中无意义地追溯过往。
他呆呆地望着。连查尔斯逐渐被火包围都没有注意。
火焰淹没了草坪。查尔斯蹈着火,似乎在为保护树木而徒劳地挣扎。烈焰烧灼树干劈啪作响。它们爬上了树顶,将枝叶熊熊燃烧。
树上绽放花朵,是细碎的山楂花。
刹那间,万千虚幻的光芒从火焰中升起,要做类比的话或许像极地天空的极光,它们毫无阻碍地升上天空,最终消失在云层之间。
“这就是‘仪式’,克劳利。”巫女如此说道,“它们曾经发生过,以记忆的形式流传,而我们将之复刻,便会重现过去的奇迹。”
克劳利转头看向巫女。她的眼被焰火点亮,给人以饱含希冀的错觉。
“过去,一个满是奇迹的时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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