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词曰：

花蒂倍妖娆，竟使魂销。流连几许度晨宵。颜色总归迷幻梦，何故招摇？

难怪起风潮，一众心焦。醉痴歧路向迢遥。谁是假真谁是秤，无谓高标。

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洪景生正在想着三房于露露与侄子苟且苟合的处置办法，此事已经流出洪府，传到社会上了。不知何人所编的一首童谣，飞也似地到处传播：

“叔嫂睡，久思春。婶侄亲，又怀身。洪府大，乱人伦。”

洪景生想起露露说让他休了的话，再舍不得，也留不得了，就休了吧，她愿意到哪就到哪。至于孩子是他的，还是那个杂碎的，已经不是关键问题。洪仰如该如何处置呢？他得报告家主，听从家主用家法处置，棍棒之下不死也得脱层皮。

洪景生下定决心后，便对于露露说道：“你出了这么大的丑事，洪府不能留你了。念在我一直疼你的份上，不打死你，你拿着休书走吧。我给你的银子也带走吧，愿去哪里去哪里，但绝对不能待在洛源。洪仰如那个杂碎，你要再敢勾搭，我们会杀了你们。”说完，将休书给了露露。对露露来说，这也是最好的归宿。这个时代，沉塘、吊死等类的处置，她不是没有听过。她接过了休书，打算收拾一下自己的细软、衣物，今天就雇辆马车回娘家去。

叶霜霜听到露露被休的消息，立马跑来问：“露露，你真的要走了？哎呦，我舍不得你走，咱们好姐妹一场，你走了我咋办呢？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了啊。”说完，她自己倒花容失色，泪水潸然了。

露露此前一直是冷静的，此刻见好姐妹哭了，也泪眼朦胧，道：“我们这样的身份，除非啥也不想，啥也不做，才能安然。既然做了，也不能后悔。我不得不走，你也要保重。”霜霜问：“你准备去哪里？”露露道：“回娘家，二老不会不要我的。先把孩子生了，再考虑其他事情。”于是二女就此告别了。

家主洪景茂听到报告后，立即叫来洪仰如质问事情是否属实。他原本不想承认，无奈此事传的有鼻子有眼，于露露又已经招认，他不得已地向家主作了坦白交代。如此大事，洪景茂自然不敢压下不管，只得叫人用棍棒伺候洪仰如，直打得他皮开肉绽、哀嚎不止，此后便卧床疗治不提。正是：

纷繁本末赤绳无，暮雨朝云各自愉。

倒凤颠鸾鹑鹊乱，洪门情事确乖殊。

且说安化县王知事带人体察民情并私种大烟私贩食盐之事后，返回知事公署数天内，就向阎镇守使作了汇报。大体意思是：

乡下民众果真疾苦异常，有无地可耕者，有地不足以维生者，有卖儿鬻女四处乞讨者，有赋税钱粮纳之过头者，有迫于生计而流于匪寇者，沿途所见所闻不假。私种大烟者有之，私贩食盐者亦有之，惟食盐尚且有税上缴，而大烟则隐秘种贩，几无纳税可言。眼下洛源乡下较为平坦或肥沃之地，多被土豪劣绅和恶霸所占，而洪府是占地最多者，亦是私种大烟最多者。须由镇守使委派要员、安化县配合，带领纠察队前往纠察处置。

阎镇守使正愁军饷短缺，心道：何不利用纠察大烟之机查获些银元，以解燃眉之急？想到此便欣然同意王知事的建议，安排马副官和安化县各择选成员，组成纠察队，待大烟即将成熟尚未收割之时，重点查处洪府的大烟基地和大烟仓库，没收非法收入，悉数上缴。

到了这年的10月下旬，马副官便带领纠察队一行12人纵马进入洛源，开始履行查烟之职。除了军士外，还有安化县知事公署的人员，随带的是枪支和棍棒。带枪支是用于弹压，带棍棒是用于捶打罂粟苗果。

北方民间大量种植大烟，有春天种植者，多为秋分寒露之间种植，一个多月后即可收割。在收割之前以棍棒毁之，才不至于种植者切果收汁形成烟土，进而贩卖，毒害社会。

一路上，纠察队边走边张贴布告，宣传吸食大烟之危害性、查禁大烟之重要性，号召民众举报私种私贩大烟者，提供信息情况者有赏，引导纠察队前往者有功，知情而隐瞒不报者鞭挞，声势不可谓不大。部分民众果然信服官府，踊跃地参与，或提供所知的信息，或痛陈大烟的危害，有人说传闻洪府在白杨川有大面积种植，不知真假。这个说法与王知事的报告相符合，于是马副官便带领纠察队直接进入白杨川访查。

浩浩荡荡的队伍自然引起当地农民的注意，一打问才知道是查究大烟的，私下里便开始议论。有的说：多少年前就开始查禁大烟了，越查禁越多，这次怕又是查而不禁吧。有的说：洪府势力大，谁敢去查？自古官官相护，任人唯亲，贪赃枉法，眼下包青天在世也是徒叹奈何。有的说：看样子，这次是真查呢。查禁了，对咱们老百姓也有好处，那东西真害人不浅呢。

就在纠察队即将来到洪府的烟田时，消息已经被报到管理烟田的洪家主事人洪至富那里。很快，洪至富便召集人马准备应对，一边又派人速去报告洪府家主。一到烟田，马副官等人便看见或平地或斜坡，种植的全部是大

烟，大约有几百亩，鲜艳诱人的罂粟花还没有完全败落，多数已经结果，再过一段时间就要成熟了。守候在田边的洪家人约有十几个，有的持枪，有的拿棒，显得威风凛凛的。正是：

灿烂缤纷罂粟果，消亡多少富豪家。

贫寒又典妻和子，吞雾斵身祸患加。

待列队成型后，马副官问道：“谁是这里的管事？报上姓名。我们是庆阳府镇守使大人派来的纠察队，鄙人乃阎镇守大人的副官马俊英。”为首的洪至富道：“鄙人洪至富。请问有何贵干？”马副官问道：“你们这是私种私贩大烟，违***法令，我等前来查究，请配合。”

洪至富自有他的说辞，理直气壮地道：“私种私贩的多了，不是洪府一家，你们查究其他人了没有？再说，我们是为革命出了力的，养活民团、保境安民、维持治安，是要花大钱的。不靠大烟，哪里来银元？政府又不管我们，不给我们给养、枪支、弹药、粮食，让我们喝西北风吗？”

马副官道：“一派歪理邪说。你们是打着为公的旗号，行的却是伤天害理之事。查禁大烟是民国政府之号令，不得阻挠，不得反抗，胆敢阻挠反抗者就地正法！”说罢，举起手枪，喝令道：“上膛瞄准，有违者立即格杀勿论！”

看到这个情形，洪至富胆怯了，与政府为敌，酿成大祸，后果就严重了。眼下洪府那边还不见消息，他也不敢做主。就说：“马副官，你看这样可好？待家主来了指令再做定夺，如何？”

马副官却决绝地道：“先捣毁烟苗，其他再说。弟兄们，开始行动。持枪者保护，凡是抗法者一律毙掉！”一声令下，持棍棒的立即进入烟田，开始左右抡棒，将罂粟最上头的花儿果儿的纷纷打掉。洪至富等眼看着大烟被毁，心疼不已，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元啊。

且说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将近一半的大烟被捣毁，毕竟面积太大，人手太少，捶不过来。马副官想：“这不行啊，光靠这么几个人，要打到什么时候？”于是示意持枪的也捶打起来。又下令：“你们也过来打，不服从者以抗法论处。你们不来打，我还可以叫附近的农民来打。”

洪至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头上的热汗也出来了。

这时，一人打马奔来，滚鞍下马后说道：“家主说有事可以商量，请马副官前去洪府叙谈。”马副官道：“洪家真牛逼嘛，让我等前去拜访？给我们吃鸿门宴？”洪至富道：“马副官，别误会。家主也是通情达理之人，既然你们是执行公务，也是可以商量的嘛，何不去一趟洪府，和家主叙谈叙谈？”

马副官见手下仍然在捶打，也不着急，慢悠悠地说：“去了商量啥呢？执行公务还得上贵府去？不就是吃饭喝酒吗？”“好饭好酒有的是，只要大家愿意，管够。”洪至富朗声道。没有好酒好饭解决不了问题的，他相信这一点。

此时，已经将差不多六成的任务完成了，马副官对洪至富道：“这样吧，你们也帮忙干活，全部打完后再去洪府，怎么样？”洪至富越发焦急，心里流血一般央求道：“别打了，别打了！这都是银元呀，白花花的银元呀。太可惜了！我家这损失太大了！弟兄们也劳累了，肚子饿了。咱们先回去吃饭，如何？”

马副官就坡下驴，笑道：“也行啊。弟兄们，到洪府吃饭去。吃罢再来干。”一行浩浩荡荡的人马便向洪府而去。

家主洪景茂亲自接待纠察队一行人，包括陪同的坐了两桌。洪景茂对坐于旁边的马副官道：“你们也是执行公务的，不是为了私事，这我们知道。咱们先吃饭，饭后再细谈。”

饭后，其他人被安排休息，洪景茂将马副官让进他的会客室，丫鬟送来茶水。二人边喝边说。洪景茂道：“马副官，阎镇守使究竟是什么主意？你不妨细说一二。”马副官道：“根据民意和社会舆论，查究私种私贩大烟，没有其他意思。”

洪景茂顿了一会儿，笑道：“没有这么简单吧。洪家要养活民团兵丁，维持治安，很费银子的。阎镇守使带队伍也要军饷物资，也要花大量的银子，我没有说错吧？都一样，得互相理解嘛。是不是？民国政府有令查禁，这是官方话，地方的困难上面又难以解决，还得靠地方自筹。不干这一黑一白的营生，哪里能弄到那么多的银子？”

洪景茂说的“一黑”，就是大烟膏。“一白”就是白色的食盐。马副官“嘿嘿”笑道：“好像是这么回事。不过，这一黑一白，毕竟是官家生意，不是让私人经营的东西，尤其是大烟，毒害人呢，后果十分严重。”良久，洪景茂道：“你看这样行不行？查禁之事，到此为止吧，洪府捐助一批银元给镇守使以作军饷。”洪景茂知道今天去的那片烟田，只是洪家的一部分，其他地方还有很多。如果任由他们查下去，弄不好都得祸害了。

马副官略显吃惊，道：“这不好吧，查禁哪能半途而废？洪府真有捐助军饷的想法？”洪景茂点头道：“诚不为虚。先捐助银元200块。如何？”

“这哪行呢，镇守使可是大将之材

，岂能因私废公，贪图这么点碎银子？军饷的问题眼下不是问题。”马副官笑道。

洪景茂心道：“说话听声，锣鼓听音。看来胃口不小呢。”嘴上说：“这次洪府损失很大，大烟一打，没有收成了。洪府也是家大业大，人口众多，都要吃饭养家，到处都要花钱，正紧张着呢。唉，难着呢。”他边喝茶，边作思索状，然后道：“捐助400块，不能再多了，多了实在拿不出来。另外，单独给兄弟你20块喝酒去。你看如何？”

马副官“嘿嘿”笑道：“看来洪家真是想捐助军饷呢。也好，我就擅自做主，替镇守使大人收下了。原本镇守使大人要我们清查贵府的大烟仓库，念及贵府的诚意，此番就算了吧。”

且说二人成交后，马副官自己揣了银元，一行人就驮着400块现大洋打道回府去了。本来他还想乘此良机见一见洪府的露露、霜霜二位美女，可是一细想，担心再惹麻烦，耽误了镇守使布置的重要事情，也就遗憾地作罢。一场声势浩大的查禁大烟行动，就以这种讨价还价的方式暗然结束。个个输财、人人纳贿，本是官场、军界的寻常事，何况眼下又逢急速变化的时局，有权利有机会捞些银子以防后路，更是许多人的真实想法和做法。这才是：

各路豪强赌狡横，中枢岂止盗浮名。

群黎颤栗狂飙下，错把狼烟认太平。

马副官率领的纠察队离开洪府约有半个时辰后，才有丫鬟将消息告诉了洪景柱的三姨太叶霜霜。叶霜霜听了后兀自黯然神伤起来，心道：“上次比武，初次一见，你那话多的跟秋天的落叶一般，风流倜傥、甜言蜜语地把人撩拨起来。这次又来洪府，竟然悄悄地走了，跟美人连一句招呼也不打。你这个马俊英，这次却是怂了吗？你恐怕还不知道露露美女已经远去了，还有一个霜霜美女在时常想起你呢。

唉！露露，你现在过得如何，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样？你还念着霜霜吗，连封信也不给我，不会把我忘了吧？我可是经常回忆咱们姐妹在一起的日子呢。现在，我是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啊。”

眼下的她也唯有叹气叹息而已，还能怎么办？露露一走，她感到无比的失落失望和落寞孤寂，常常不想出门，躲在卧室里独自发呆，年轻美丽的面容竟然有些憔悴了。

叶霜霜原本就对床笫之欢不如意不满意，现在心情不好，越发提不起兴趣，甚至产生了厌恶。露露就算被休了，起码怀了身孕，也是个慰藉，自己怎么就怀不上呢？是老东西大烟吸得太多了，还是酒喝得太多出了问题？难道要我借种生子吗？

想到这儿，叶霜霜忽然记起近日听到洪府有人说，洪小秀在京城洪家生了孩子，是个女儿，已经几个月了。唉——人家未婚的都能生孩子，我这已婚的却几年不见动静。没有儿子，我以后的依靠在哪里呢？不觉间马俊英的身姿、面貌和他说过的那些话，又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真是桃花有意，流水无情，可是偶尔忍不住地不经意地就会想起他来。她抚摸着裹肚下光滑温软的小肚子，进而摸向下体，越想越摸，越摸越想，浑身竟燥热难耐起来。正是：

拨云撩雨欲难禁，前事恐慌尚在心。

露女珠胎犹算喜，霜姝肚腹却无音。

却说孟中和的同年安以信近期家里家外十分地繁忙，几个月前收到孟中和的信后，也没有再复信。况且同年请托之事，一直毫无眉目。直到十月底，又想起复信一事。这日空闲，便提笔濡墨，写道：

子夫兄：顷诵华笺，具悉一切。因羁琐务，未及奉复，深以为歉。风雨晦明，时殷企念。兹将诸月以来之大事，略陈一二。先是三月二十日，国民党代理理事长宋教仁被刺而亡，盖因其主张议会政治与政党内阁之故也。四月间，中枢向五国银行团借款两千余万英镑以扩充军备，是谓“善后大借款”也。六月间，免去赣粤皖三省都督之职，乃因其反对借款也。七月间，孙中山发动讨袁之役，继有癸丑之役、赣宁之役，尚无大获，是谓“二次革命”也。

复有神木之变：乡民生计断绝，遂聚七八千人杀死知事及营兵百余名，掠署衙、仓库、商号并焚烧教堂，张都督派兵驰往平之。由此一观，国无宁日，地无宁日，短期难以太平。又及，所托之事，俱已上达。难谓可期，愧不敢言。临颖不尽，余容续陈。顺致教祺！弟一诚民国二年农历十月二十九日

孟中和在学校的办公室里看到此信，已经是十一月初八了。回想年初以来的办学过程和目前的运行状态，他很有感慨，既然已经走上正轨，发展良好，学生习惯了学堂的教学，教员干的心情舒畅，能得到上面的支持固然是好事；得不到上面的支持，无非是发展慢一些而已。

自从学校办起后，孟家就新雇了一个长工，秦娴则家里学校两边兼顾，每天接送孟家的两个孩子。有空了她就拿着课本，把自己当做学生，坐进教室听两个教员的授课，多数时候是看相公怎么教学，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讲台上的相公。当看到见相公的另一种风采，坐在下面的她老是走神，相公跟她说情话的神态不时就会冒出

来。

近来，她的内心常常想起整修窑院时别人说过的叫她也当老师的话来，于是暗下决心：不久的将来，她要成为一名教员，登上讲台讲课。此时上的是背诵课，孟中和步出办公室后，就听到一号教室传来朗朗之声，学童们正在背诵国文课本里的内容：

甚么地方风景好？绿水迢迢风景好。来去有帆船，出没多水鸟。月照千潭镜，风吹万顷涛。

二号教室里的学童们背诵的是：

春花好，桃杏红如笑，枝头小鸟吱吱叫。夏风凉，阵阵送荷香，绿柳条条影上墙。秋月圆，影如白玉盘，举头不厌几回看。冬雪白，如絮又如帛，大地山河都变色。

是啊，不知不觉地一年就快过完了，孩子们刚才朗读的情景不正是一年光阴的写照吗。富豪固然不少，贫困人家确实更多，能有读书识字的机会和条件，是多少孩童的梦想啊。他踱步中口占一诗，曰：

当年负笈梦将来，期冀读书坦道开。

鄙地本无尊孔庙，寒窑何有镀金台。

耕田最苦难温饱，曳屣唯艰历患灾。

今日树人兼树木，总求童稚化人才。

吟成后，孟中和回到办公室提笔写了出来。这首小诗，既表达了他的心路和学习历程，也是对现实的描述，同时也蕴涵着他的梦想和追求。

欲知此后有何故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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