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斜。

外城的劳力们三三两两走着，想赶在内城关门之前出城。

临近城门，摸着藏好的铜钱叹气，希望今天遇到的税吏别太贪心，多少留条活路。

“出城赶快，马上关门了。”门口的兵丁催促着

这些劳力们惊喜的发现，出城不用收钱了，门口的还贴了张皇榜，围了许多人看。

“劳驾，这皇榜写的什么呀？”有好事的打听。

“噢说是大兴县新上任的陈县尊，可是榜眼出身，点了翰林，可清正呢！奏请停收城门税，路税，以后城内城外一视同仁。”刚听完宣讲的赶紧显摆。

“那陈县令不是听说被贬过来的吗，如何还敢触怒权贵？”有知道内情的好奇问道。

“来都来了......”

问的人和答的人都沉默了。

等他们快到家的时候又急了，每个人的婆娘都牵着家里的小孩老人站在路边，面带欣喜的等着自家当家的回来。

冯大和他爹冯成都是木匠，扛着自己的家伙什下班回来，省了一日税钱心里正美呢，冯大就瞧见自己如花似玉的媳妇翠娘带着全家老小，站在路边冲他挥手。

他阴沉着脸，赶紧过去。

“翠娘，怎么都站路边了？有人赶你们？”冯大把吃饭的家伙往地下一掼，叮了咣啷就要找人算账。

“哎呀你急什么，听我说呀，是好事！”翠娘一把拉住虎着个脸的冯大，指着路口说道：“咱们有家了！”

冯大迷迷瞪瞪的：“咱不是一直都住这吗？”

翠娘瞪了他一眼，略带羞意的说道：“那窝棚也叫家呀，全家睡一张床！”

冯大挠挠头：“那不都这样吗？”

翠娘才献宝似的告诉他：“不这样了！大兴县新上任的陈县令你知道啊，还是你和我说的，他说要给南城这边的人修新房子，叫甚么住宅区，还随户办黄册和地契呢！”

冯大还没说话，旁边冯成惊叫：“天爷？可是真的？真给地契？还给黄册？”

黄册，即明朝户口本，也是一家族人的身份证明，很多流民早就丢失了黄册，对大明帝国来说，他们便是黑户。

没有黄册，便是贱籍，那些流民只能从事最低级的体力劳动，别说科举，连衙役都当不了。他们交着不记名的税，却没有一个合法的身份，京师脚下，这样的人，有十数万之多。

“真的真的，我问了老莫，老莫说这陈县令是榜眼及第，若不是字丑了点，便是状元了！他也是穷苦人出身，还是太子殿下的亲信，人家是最爱民的。”翠娘也没见过陈澜，就帮着陈澜说好话。

“那这黄册地契要多少钱？”冯大一听便盘算了起来，家里只有几两银子的积蓄，这办黄册地契，想来就不便宜。

“不要钱！不过只给大兴县在南城这边的人办，宛平县那边的人听说了，正在那闹呢！”翠娘得意的和自己丈夫炫耀，当初可是她挑的建窝棚的地方，正巧在大兴县界内！

冯大一听就怒了，平日争地盘也就算了，难得我们大兴县来了个的青天大老爷，你们也要抢？

人都是这样的，当听说有好处被侵犯了，便觉得自己亏了。

当下冯大便拉着老爹，撸起袖子就要去看看怎么个事。

只见路口上摆了一长条桌子，几个衙役站在长桌前维持着场面，人很多，却也不敢有太出格的。

因为除了衙役，旁边还站了两个正牌锦衣卫，绣春刀露出一点锋刃，便有些晃眼，官都怕人物，百姓自然更怕，也有没人敢闹。

当然了，争论是有的。

“李半仙，我说你不是常道那宛平风水好吗，坐南朝北，紫气熏眼，贵不可言嘛。”

那李半仙穿个破烂道袍，也不争辩，梗着脖子便道：“学生是秀才，自幼便是这大兴县人，听不懂你们说什么，大人，就给学生办了吧。”

那冯大一见那平日掐指算命的李半仙都来凑热闹了，急了，好像给他办了自己就会少似的，一把拎着李半仙的后脖颈子从座位上拉起来，推到一边，然后自己一屁股坐下，对着那文吏露出个讨好的笑脸。

“大人，咱家才是地地道道的大兴人，从我爹这辈起便在大兴过活了。”

那文吏一边整理手上一叠叠的文书，一边点头说道：“黄册需全家一起办......”

那文吏话没说完，冯大便操着嗓子大喊：“爹！爹！爹！冯成！”

文吏：......

冯成满头大汗挤进来，哈着腰给文吏作揖：“大人。”

文吏皱了皱眉：“你家只两个人？”

冯大心虚道：“家里只有三个男丁，我弟弟是个病秧子，做不得官家差使的。”

文吏见怪不怪的讲解：“知县大人说了，是要全家的人都来登记，不管男人女人老的小的，老天开眼给你们这帮流民请了

个好官，还在这磨叽，赶紧把婆娘和娃儿都叫来。”

冯大大喜，原以为官府只登记年轻力壮好干活的，没想到全家的能脱籍，自己儿子会不会读书不打紧，能考科举是多少外城人梦寐以求的权利！这让他如何不喜。

文吏见他喜得痴了，忙是对冯成说道：“老丈先去叫家人，我也看看有没有歇好了的画师。”

冯大紧张地问道：“要画师作甚，先给小的把黄册办了吧。”

文吏见他着急，不由好笑：“好汉子，你别急，听咱给你说，这陈县尊呢，是要把城南归大兴的这块地重新修一修，划出个住宅区和商业区来，噢你听不懂，就是住人的地方和做生意的地方，懂了吧？”

冯大艰难地点点头：“这和我家黄册有啥关系？”

文吏眼一挑：“笨，那住宅区不就是给你们这帮外城人修的新房子吗？你黄册上的地址不得落那吗？”

冯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是京师人了？那新房子给我们修的，要交多少钱？”

文吏拿出一纸条例和几张图纸：“呐，有四个户型，看你要多大的房子，这个最大的，有五个房室两个厅，有一亩大！这个总价二百两，后面小一级就便宜五十两，你看吧。”

冯大接过图纸，看着漂亮的房屋预览图，有些黯然，真能住进这房子该多好啊，二百两真不贵唉，可惜咱家没钱。

那文吏见冯大低头不语，便笑着说道：“咋不挑了。”

冯大低声道：“小的......小的家里没钱。”

似受了委屈，大男人说话竟带着些哭腔。

文吏又摊开一张纸：“没钱怕甚么，陈大人都考虑周到了，房子先修了给你住，你家便一个月给县衙还五百文，没有息钱，户部盖章了的，你看。”

那冯大听到这话，眼睛瞪的溜圆，他不识字，但户部的章他认得，真是！

冯大激动得眼泪直流：“青天大老爷啊，叫我冯大遇见了，呜呜，老天待我不薄。”

文吏递过手帕，已经有很重的使用痕迹了，也不知道给多少人擦了眼泪：“想明白了就赶紧坐好，记了信息就等画师来画像，待各处都办妥了，发到户部盖章，你家的画册便定了。”

冯大擦擦眼泪，感觉想做梦一样，想起因为黑户收到的白眼和嫌弃，喜得咧开嘴笑：“我冯大家，不是黑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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